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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径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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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木林的暗夜里。
我趴在多洛莉丝的背上,头挨着她的肩,轻轻嗅着她发间熟悉的铃铛花气息,忽然间就想起那个夏天的许多细节。
奇怪的是,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心口净化钉的伤没有那么疼了,而是变成了闷闷的难受。
多洛莉丝的魔法徽章闪了两下,随后空中现出一行西弗的传信。
他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多洛莉丝把我放了下来。
我揉了揉多灾多难的脚踝,试着走了两下。还行,能走。
不多时,我们走出了那片道路崎岖的迷雾森林。
此处有瀑布飞流而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块墨绿色的静水湖泊,笼罩着破晓前的寒气。
西弗一见到我就问桑妮怎么样了。
我尴尬了一下,说:“她有事耽搁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才来吧。”
“不用过会儿了,我已经到了。”桑妮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桑妮正从雾气弥漫的林间走过来。走到近处,她对我说道:“你才是,不过这么点山路,怎么磨磨唧唧的走得天都快亮了。”
多洛莉丝打断她:“走吧。”
桑妮吐了吐舌头,低头:“掌司大人。”
西弗往前刚走了一步,就脚下不稳地踉跄一下,脸色苍白地揉了揉脑袋。我问:“怎么了?”
西弗说:“没事,可能是一夜没睡觉,有些累了。”
多洛莉丝伸手点住西弗的额头,丝丝缕缕的黑气争先恐后地从西弗身体里溢出,缠绕上多洛莉丝的手。
淡淡的紫光亮起,多洛莉丝将黑气压下去。
桑妮看上去也很紧张:“怎么回事。”
我疑惑,难道西弗有什么隐疾?
“封印松动了。”多洛莉丝说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息。”
西弗嗫嚅道:“掌司大人,我没事的……”
桑妮:“西弗,你先前灵力消耗过度,现在——”
桑妮话还没说完,一支燃火的箭就射到她面前。
桑妮轻轻将西弗推开,手中出现一支银笛,银笛在她手中转了两圈,绿色的飞叶便旋转着四溢飘出,箭矢就停留在笛前两寸的地方,不得再前进。
我被火与木交击的余波逼得后退一步。
桑妮“咦”了一声,她的那些叶子被箭上的火烧成灰烬,她似乎无法再阻止箭矢的冲势。
于是她于指间再转了两圈银笛,强劲的风瞬间将箭上熊熊燃烧着的火扑灭。
桑妮不知道念了一个什么咒语,箭就再次动了——
从她笛前两寸处没入,转眼便从她身后两寸处穿出,一路飞向身后的湖泊中去了。
我诧异,这难道是空间魔法吗?
这突来的箭自然是罗勒射出的。我转头,罗勒和尼克就站在不远处。
罗勒先前说过,见到面要跟桑妮比试一番,没想到这么急躁。
多洛莉丝还在身旁呢,魔法司现在不禁止私下打架斗殴了?
罗勒第二箭又射出。
桑妮这回有了反应时间,她把笛子抵到唇边,便开始吹笛。
笛声与我先前通过的如童谣般的温柔曲调截然不同,咄咄逼人,其中隐隐有肃杀之气。
罗勒的第二箭也毫不留情,势如破竹,竟然也有杀意。
绿色的音符缎带缠绕上火,微微改变了箭的方向,二者像在较劲一般,顿顿错错、你来我往。
她们不是同事吗?比试用得着这么认真?
我尚未细想,便见剑上的火熄灭了。
这番较量是桑妮赢了。
桑妮和罗勒二人默契地同时收手,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我的错觉。
罗勒和尼克走过来,对多洛莉丝行礼。
罗勒转头就问桑妮:“你就是那个木系的天才少女?”
罗勒在方才的交手中处于败势,受了火魔法的反噬,此刻右手微微发抖,嘴里却不愿落于下势:“你确实不错。”
桑妮收手,将银笛横在腰前,冷笑道:“比你稍强了一点而已。”
罗勒又对着多洛莉丝道:“大人。我一直想见见木系的‘天才魔法师’桑妮,贸然出手请您责罚。”
就在这时,我瞥见湖中的一点火光,立刻反应过来:“湖灵!”
罗勒第一支箭落在湖面上,按理说最后该落入水中,自然熄灭。但是这里可是仙女木林的湖泊,湖中栖息着一种独特的小精灵,极其怕火。
遥远的天际挂着一颗尚未落下的圆月,天光氤氲,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墨绿色的湖面上却着起了火,林间惊鸟飞起。
此时我想再解释什么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我连忙念咒想扑灭那些火,却不想罗勒的火焰元素十分强劲,我反被火舌袭击。
我狼狈地后退拍着烧到自己身上的火。
眼看着火星要烧坏我的衣服,一股冰冷的水汽迎面扑来,灭了我身上的火。
是多洛莉丝。她面对着火光照亮的湖面。
湖面中有几块沉寂的幽蓝色光点升起,如同珍珠大小的棉絮,那是被打扰的湖中精灵。
湖灵与仙女木林里的水源可以说是依依相生,没有灵智,趋光趋热,攻击力低。
有数十只发狂的湖灵攻击了罗勒等人,被瞬间绞杀。
然而湖面上转眼间就有成千上万的湖灵浮出水面,幽幽升至半空中。
多洛莉丝立即阻止了魔法师们继续杀死湖灵的行为。
她飞至湖面上,抬起左手,露出手腕上的冰蓝色魔石手链,右手绕着那条手链结了一个绚丽手印,冰蓝色的光四射开来,安抚住那些躁动的湖灵。
她放轻声音念着沉睡咒,让它们安静地沉睡下去。湖灵不是难对付的东西,虽然数量多得让人心烦。
森林又归于幽静的灰雾色。
我脑海里忍不住回忆多洛莉丝刚刚低声念咒、哄骗湖灵入睡的模样。
幽蓝的光染上她冷淡的脸庞,黑色的裙子被晚风吹拂起,裙上凶性极强的雷系魔法阵显现出耀眼的紫色细光,却又随着风停归于黑暗。
一时间众声俱寂,唯有流瀑落入湖面的声音。
多洛莉丝降落到水面上。她是主雷系辅水系的双系魔法师,平常用水系魔法更多,雷系魔法只用于攻击。
她在水面上气定神闲地走了几步,画了一个沉睡阵,然后干脆就地坐在湖面阵心上,闭上双眼,原地休憩。
黑色的裙摆平铺在水面之上。零星的几个幽蓝色的小精灵亲近地在她身边飞舞,似乎对这个善良无害的人类十分喜爱。
呵。果然是只看表象的低智生物,没有脑子,只会被美貌迷惑。我擦了擦身上的水,愤愤地坐下。
经这一番折腾,西弗不舒服得更加厉害了,众人原地坐下稍作休息。
月亮渐渐落下去,远处山林间升起了朦朦胧胧的霞光。
雾气聚拢,我们好似坐在云里。寒凉的朝露打湿我好不容易控制着火苗大小烘干的衣物。
我原地坐了一会儿。迎着清晨空气里的水雾,我把红色的卷发拨到肩后。
这片森林因为地势独特,再加上仙女木林外围独特的庇护,其中有许多稀奇的药材。
周围雾蒙蒙的,天光下的森林充满神秘与生机,与昨晚那阴森可怖的景象完全不同。
我扒拉了一会儿周围的花草,拔了几株有药用价值的揣到怀里,坐下来开始打量睡在湖中的多洛莉丝。
她身下那个睡眠魔法阵已经随着天亮退去了颜色,而湖灵则完全浸入到湖的深处。
她看起来像是坐在一块巨大的蓝绿色镜面上,上面画着流动的飞鸟、云朵和繁茂的树叶和枝杈。
多洛莉丝在湖面上睁开眼睛,我冷不防地与她对视。
我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七年前,邓南芝橘子林一别后,就进入到我在普罗娜魔法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开始着手写作我的毕业论文。
因为在上学期末的舞会上冉比斯隐晦说出了我母亲的身份,导致当时我在学校的处境非常困难。
昔日的同学们,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褪去了友善的面孔,处处刁难嘲讽,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人心的变化是这样的轻易。
不过那早已不是我第一次直面那样的恶意和作弄,所以我并没有太意外。
但是生活上的不方便和时不时的小插曲,次数多了总是让人厌烦。
我干脆将自己封闭起来,完全沉入学术研究。虽然当时我明白我与多洛莉丝今后或许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但是她身上的弗林之火的火毒一直是我的心结。
因此半年间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毕业论文自然也是选择的这个方向:《弗林之火的来源——论火系魔法的神迹归属》。
日夜晨昏,繁花孤独地在我的宿舍阳台上盛开,莉莉卡将她一时兴起买下的花草全部送给了我。
数月后我完成了毕业论文。
之后我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后,进入魔法司实习。
多洛莉丝作为魔法司副掌司、前任国王的亲外甥女和弗尼埃尔家族的继承人,住在王宫的独殿里,再加之事务繁忙,我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那时比起见到她,对我而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弗林之火纵然厉害,但是风险远远大于它带来的力量诱惑,并且普通魔法师极难接触到弗林之火的火种,所以即便弗林之火是最强大的火系魔法,但研究这个魔法的人很少。
那个时候我敢说在整个帝国比我更懂弗林之火的人屈指可数。而魔法司的掌司尼古拉斯大人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帝国唯一一个能够使用弗林之火的人。
于是实习期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接近的尼古拉斯大人的机会,虽然险些被察觉,不过我确实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隐隐摸到弗林之火秘密的大门。
多洛莉丝听说这件事后立即来找我,怒斥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直到后来我们一起到仙女木林来完成实习试炼,我身中诅咒和净化钉之后,才在绝境之中竟误打误撞找到了传说中火神弗林的图腾,解开了她的火毒。
仙女木林的试炼结束后,我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再醒来时就听说尼古拉斯突然死亡,多洛莉丝即将继任魔法司掌司一职。
只是不知为何,我在医院养伤的时候,弗林之火唯一的火种也竟然从尼古拉斯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
只是随弗林之火一起流传下来的火神手记已被尼古拉斯毁去,我无法使用弗林之火,只能忍受它肆虐的力量。
我不知道尼古拉斯为何离奇死亡。
众人私底下纷纷猜测尼古拉斯的死是多洛莉丝谋划已久的一场阴谋,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尼古拉斯一死,魔法司的人员部署立即发生了巨大的变动,尼古拉斯一系的魔法师几乎全部被驱逐、打压。
距离实习结束还有十天左右的时间,我日日夜夜承受净化钉和弗林之火的折磨,身体十分虚弱。
那天,我的一位病友即将离世,看到她与恋人流泪告别,我一时冲动,写信给多洛莉丝,约她在橘子林见面。
在邓南芝的那片橘子林里,我十分忐忑地说出了我的心意。
她拒绝了。
第二天,多洛莉丝正式继任帝国魔法司新任掌权人,国王陛下亲自为她加冕。
同一天,魔法宫殿上,她宣布留任魔法司的人员名单。
第一名是昔日次次考试不如我的同班同学,艾瑞克。
第二名是同在仙女木林试炼的、害我落入海丽娜诅咒圈套的阿德拉。
我跪在水葬池旁,听到最后也没有听到我的名字。
那是我们那时的最后一次见面。
而今,我看着湖面中心的她。当时多洛莉丝那么决绝冷酷地对待我,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又或者,那才是真实的她。
多洛莉丝的模样与七年前没有一丝变化。
不过七年的时间而已,现在卡娜帝国,不,整个贝泽尔世界到处都是多洛莉丝的传说。
这几年,我走南往北,见过很多人和事,也变得麻木冷漠,习惯于去跟从别人的怨恨而怨恨,跟从别人的快乐而快乐。
是个最普通、最利欲熏心的商人。
也难怪,我的魔法水平越来越差。心思太杂,其实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那多洛莉丝呢?
她的魔法一年比一年精进,已经到了世间少有人企及的地步。
她心中的定力是源于什么?
过去的那些时光,在我的生命里戛然而止,我有时候会想,是否因为那段短暂的时光已然逝去,唯可追忆,才显得尤为美好。
人总是对于自己不能够再拥有的事物抱有难以想象的执念。
可如果永远是那样的时光,又该多好。
陷入炽烈的阳光、永远也流不尽的金色黄梨汁,永远盛开的番红花,永远波光粼粼的湖畔和永远欢笑的人们。
哪怕只是身于其中,便会产生一种我也是血热滚烫的错觉。
虽然那一切不属于我,即便那一切并不属于我。
过去的数年里,有时我浑浑噩噩地从睡梦里醒来,茫然四顾,却不知前路在哪里。
智者言,如小径分叉的花园,时间总有无数种可能性。然而摆在我面前的却是一片无径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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