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重照

　　一九三三年，邵家二少爷手捧一大束玫瑰，满面微笑地朝李家大宅走去。

　　经过赵奶奶的菜摊，瞥见小孙孙就坐在奶奶怀里，乖乖地看着他体面地走过去。

　　他又折了回去，从花束里拿出一枝花来，摘了刺，递给赵奶奶。

　　“您这菜倒是新鲜，家里人多，回头您多给我留些，我叫人来取。”

　　他笑眯眯地说。

　　谢冉就在不远处偷瞄着他的背影，看他一走就立马要跟上去。

　　身子擦着一辆车过去，完全没注意里面的人。

　　“大少爷，这二少爷不是去谢少爷家看功课去了吗？怎么现在还……”一个跟踪一个的。

　　司机疑惑地问。

　　今天有个宴会请了邵家四口，结果邵康说他跟谢冉约好温习功课，没去赴宴。这自然是个幌子，邵康掐好了他们回来的时间，可是没想到邵安提前回来，碰见谢冉鬼鬼祟祟的，跟上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自己的弟弟。

　　谢冉也完全是个意外，大街上带着下人瞎溜达，碰巧就看见邵康抱着花从花店出来了。

　　好小子，刚才还在电话里说今天身体不舒服在家里歇着，转眼就活蹦乱跳了。不成，今天倒要看看他耍什么心眼。

　　就这样三人一前一后，走了两条街。

　　后来邵安想起来这一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还会有些怀念。

　　“奶奶，我还想买些上海青。”这是刚来重庆不久的孔令仪，隔几天就会来赵奶奶这儿多买一些菜回家。

　　赵奶奶认得她，也知道她在照顾自己这个老婆子，她称了两把菜装进孔令仪的篮子里，满脸皱纹地笑着说，“好妹子，今天奶奶再给你一样漂亮东西。”

　　说着，从放菜的木板下拿出一支玫瑰花来，折断了，别在孔令仪的耳后。

　　“去了刺的，放心。”

　　小孙孙也拍着手笑呵呵地，“姐姐真漂亮！”

　　孔令仪摸着自己耳后，大方一笑，玫瑰称得笑容更加夺目。

　　“不跟了，回去吧。”邵安说道。

　　司机要拐弯，邵安随意往外瞧了一眼，那朵红玫瑰就映入眼帘。

　　到底是玫瑰耀眼，还是那个随之扬起的笑容耀眼，时间太长，邵安模糊了。

　　他从小到大单一冷清，连穿衣服都是暗色的世界里，那个不曾谋过面的少女，带着一身的张扬明媚，一步一步走出了一个春天。

　　他从前对一见钟情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见色起意，总觉得肤浅。

　　直到轮到他也陷入这种肤浅中。

　　“令仪，许久未见……”

　　长沙某处的公馆里，邵安静坐在书桌前，只开了一盏台灯，笔尖在信纸上跳跃，他面容平静，一如既往，可细细看来，却含有几分柔意。写着这封无头无尾的信，脑海里都是那几年大家还在一起，孔令仪也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习惯性的理智让他克制，可是在医院见到孔令仪，看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却有无形的疏远感时，他突然明白，是这份理智，让他们越来越远。

　　冬天里房檐下的小猫让人心疼，雪地里贪玩的姑娘也让人怜惜。

　　转过天来，是个阴天。

　　邵安约了人去谈生意，白静容一个人去了医院，到了地方，却隐隐觉得气氛格外低沉。护士少了一半，人人缄言不语。

　　今早邵康几人送伤员回部队的路上，遭遇敌军，一阵枪战之后，敌军占了上风，长官撑着一口气带领还能走的士兵撤回医院。

　　可回到医院，长官就支撑不住，咚地一声栽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

　　身上三处枪伤，失血过多而亡。

　　敌军没有追过来，医院派了人去收阵亡战士的尸体。

　　一共九个人，全部埋在了医院后山，孔令仪的笔记本上，有无声无息地多了九个名字。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一行人从后山回来，脸上俱是悲忧。孔令仪看到白静容在医院忙来忙去，就一言不发地把她拉到休息室。

　　她看起来很是疲惫，“静容，一会儿邵安哥会来吗？”

　　白静容乖乖点头。

　　孔令仪轻叹了一口气，“那就好，今天下午，就下午，邵安哥办完事情你们就回去吧。”

　　“怎么了表姐？”她关心地问。

　　“又有几位同志牺牲，这里越来越危险，你们越早离开越好。”这时邵康进来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他这样说道。

　　白静容的心情一下子也低到谷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说了声“好”，就出去了。

　　孔令仪觉得很累，但同时脑子里绷着一根弦，让她无法完全放松下来。迟早有一天，这根弦也会断的。

　　“小令仪，如果你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半晌，邵康开口说。

　　她摇摇头。

　　“如果很难过，你也可以……”刚才在后山，只有她没有流泪，她在极力忍着。

　　她继续摇头，“休息也好，哭一场也好，都解决不了大问题，还是继续工作吧。”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做了个笑的表情。

　　邵康半开玩笑地说，“护士同志果然觉悟高，小令仪，如果有一天我也牺牲了，就把我葬在这里，我的战友身边，但是你别忘了在笔记本上记上我的名字，万一哪天战争结束了，你们想来看看我，但找不到我怎么办。

　　葬在哪里都好，只是如果是在这里，或许离你近一些。

　　孔令仪立马啐了一口，骂道，“胡说八道！”

　　邵康见她像是恢复了一点儿精神，也就安了心，于是说，“那我回去了，你保护好自己。”

　　“嗯。”她笑笑，脸色确实好了一些。

　　邵康走之前又多看了她几眼，担心又不舍，昨晚心中的那点儿酸意，在死里逃生之后再见到她时，全部烟消云散。

　　邵安谈完了生意就去了医院，司机提着鲜花饼跟在他身后，四处打量了一眼，忍不住小声对邵安说了一句，“爷，今儿天气不太好啊。”

　　邵安沉默地走在前面，见到了白静容，她用手指了指休息室，没多说，转身忙了起来。

　　邵康刚走，孔令仪收拾好情绪，准备要出来，却见邵安掀了帘子进来。

　　司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对她规矩地喊了一声，“孔小姐。”又对邵安说，“爷，我在外边儿等您。”说完赶紧溜出去，里面可太压抑了。

　　孔令仪安静地站着，盯着自己的脚尖，控制着情绪，良久才缓缓说，“邵安哥。”破天荒的，她没有结巴。

　　她没说话的时候，邵安也陪她一起站着等她开口，可看她现在这幅模样，他像是听见冰面细微断裂的声音。他摘了手套，向前两步，离她站得更近。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对吧？”孔令仪听到他略带温意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未见回答。邵安抬起手，摸了摸孔令仪低垂的脑袋，指腹抚过她额角那道疤痕，放轻了声音，“令仪，如果你想回家，随时都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带着一股力量毫不费力地打破孔令仪的防线。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难过得说不出来任何一句话。

　　九具尸体就那样长眠于地下，邵康虽然没受伤，但是也是九死一生，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更多人就这样无名地死去，也有更多人，正在遭受着这种九死一生。

　　休息室里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室外，邵康身体绷得笔直，一张照片被他捏在手里，听着孔令仪的哭声，他捏紧照片悄然转身。

　　小令仪，其实我的胳膊好疼。

　　谢冉跟着史营长一同支援笔架山，还没得及跟邵康打声招呼。日军就在新墙河之外，笔架山紧挨新墙河，是日军攻打长沙的一道重要防线，如果笔架山失守，那么长沙危在旦夕。

　　上午刚结束一场战斗，谢冉抱着枪蹲在战壕里啃凉掉的窝窝头，旁边几个人蹲成一团，小声地议论着，“哎，听说今早咱们的人从医院出来遇上鬼子了，牺牲了九个人，连顾长官都牺牲了。”

　　“唉。”有人叹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日本鬼子，总有一天要把这帮狗娘养的赶出去！”

　　“哎，大个儿，”有人用胳膊肘顶了顶他，“邵康没事儿吧？”

　　谢冉闷头啃面，“不知道。”

　　战场上瞬息万变，谁死谁活都是未知。但那小子应该没事儿，不然早就有人会传消息过来了。

　　谢冉想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里的姑娘巧笑嫣然，岁月静好。

　　“呦，这姑娘漂亮！”身边的战友一探头就看到了照片，其他几个人一听也闹着要看，谢冉赶紧把照片又收起进口袋里，跟宝贝似地护着，“不许看！看什么看！”

　　“嘁，没劲。”几个人无趣地散开，只有一个人嘟囔了一句，“这姑娘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啊。”只是没人听见。

　　话音刚落，一阵枪声响起，“全员警备！”

　　子弹上膛，付命一击。战壕里许多啃了一半的窝窝头扔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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