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乡近土

　　……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身怀惊天秘密，而周围的人都立场不明、不可轻易相信，于是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不由自主变得离群索居、孤独苦闷。

　　……里斯莱拉走在整个项目租借的三层大楼里，从铺着漂亮金印地板的大厅徐徐走过，每有一个路人近身，就微微一惊，疑神疑鬼。

　　二楼长廊的弯折处，陛下正与他的朋友们一同散步，一个高个青年、一个年轻女性、一个小孩……看他们前行的方向，大概是要走出位于二楼的大门，去到无限可能的外界，光怪陆离的城市。

　　“……”里斯莱拉不由叹息。

　　“嗨，莫古通，你吃午餐了吗？”

　　……莫古通？这是什么叫法。
　　里斯莱拉扭头：“——负责人先生。我……还没吃。”

　　负责人拍着自己的大肚皮：“那我们一起？”

　　……我们怕是吃不到一处。里斯莱拉想。
　　但他最终还是跟着负责人去了。

　　各自盛上食物，开始动叉子筷子，负责人就切入正题：“古通啊，最近进展还顺利吗？”

　　……古通又是什么称呼？？这只是我爷爷的姓氏啊！
　　里斯莱拉隐晦地看他一眼：“……挺顺利的。”

　　……当然，里斯莱拉也懒得纠正，毕竟马上结果出来工作结束，大家当然就该回哪儿回哪儿；看负责人年纪也不小了，随他去好了。

　　“那就好。最近看你似乎有些不在状态，是因为伙食的问题吗？我听琳琳他们说，产自里苏拉星云带的甲虫断货了，暂时无法供应上。”

　　“噢，里苏拉甲虫确实很好吃。”
　　里斯莱拉不由回味一下。
　　“不过，不，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也、也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我并没有——呃——”
　　好吧，他就是不在状态。

　　……
　　事实上，如果向联会举报，按照那个超70%的感染率，应该是一举报一个准的。这同样也是每个智慧生命的义务与责任。

　　但是……不仅是陛下的原因，里斯莱拉同样有着某种微浅的直觉，就好像这应该是一个需要妥善保管的秘密，而非什么获得巨额奖金的赚钱媒介。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非食虫人，或者一个只想完成任务的打工食虫人，大概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也正因为他是信息受感特殊的那一类食虫人，从祖辈的血脉里继承了出色的天赋和习性，所以才会笃信直觉，犹豫不定。

　　……
　　羽翼测试专派员的沉默稍微有些长，以至于负责人明显感受到了什么不对劲：
　　“……古通？说实话，你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吗？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或者只是觉得什么地方让你感到不舒服？”

　　星际惯例，当两个智慧生命目光相触，偶尔的时候会达成某种信息与情感的传递——但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对视只是在迷雾中远望，并不能真正获取什么内容。
　　饭桌旁的这两个人明显只能达成后者，里斯莱拉最终叹了口气，说：“不，我觉得一切都恰到好处。”

　　“在这项工作中，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愉快。我希望以后还能跟大家合作。”尤其是陛下。
　　……不知道这么几次下来，有没有混个脸熟。

　　……

　　距离“噩梦”之后两三天，安苏靠在某个半空花园平台的围栏上，懒洋洋地看着赛区的现时转播。

　　第一次比赛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在她切入的平面视角中，初一澈咬着什么东西从泥滩里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远处，安小乔、伊兰赛勒、容焕与几个人影对峙，姜芪不见身影，似乎是在不久前拉着两个敌方队员一起出局了。

　　这一场比赛算是“海选”，数百个队伍在同一个赛场中进行混战，共同掠夺数量有限的计分物品。倒计时结束后，积分位于前三的队伍晋级下一场比赛，获得一枚古铜色的电子徽章。

　　对于上届前十的队伍来说，海选当然毫无挑战性。
　　而碰巧被一起分到A场赛区的维管束和罗刹学院队之所以剑拔弩张、分毫必争，只在于第一名会比第二名获得更多的“极光计数”——不论是用以兑换武器、药品和营养液，还是评选最终排名，计数当然都是越多越好。

　　……距计时结束还有最后十秒，初一澈取出来的是整个赛场的最后一个单位晶块，维管束的积分总数上跳一位，与罗刹学院拉开差距。第一名花落谁手，似乎已经有了定数。

　　在屏幕上绽开烟花、展示前三晋级队伍之后，安苏关掉虚拟界，颇有闲情逸致地俯瞰一阵城市面貌，转身去寻找午饭。

　　……整个花园结构精巧，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在山石草木的掩映之中，安苏恍惚瞥见一抹眼熟的配色。

　　金色的长卷发与深红色的衣裙……这并不算是让人铭记于心的打扮，但这份艳丽张扬仍然使她想起了些什么。

　　……阿维莉娅？

　　由于那只是一个一闪即逝的背影，安苏无法做更多的追究。

　　……小人鱼阿维莉娅看起来只是个孩子，又有被拐卖的经历，大概不会独自前往陌生的星圈。
　　如果有可能，也许她会跟着其他人一起，例如当时带着她一同返回七洋联盟的穆山川。

　　而从“梦”中角色扮演的角度，既然洛白鸦说这是“真实”的角色演绎，说不定……
　　文森、克里斯蒂娜、阿克文钊，还有穆师兄——大家也都有可能在这片星区？

　　……

　　就在极光追逐之赛初赛结束，晋级队伍收拾行装前往下一个赛区的这段时间中，一条讯息猛然登上星网首页，引起整个世界的一次动荡——

　　死难者石慧幸被确认苏醒！！！

　　……好在星际监狱阿斯列特一方迅速控制了事态，又使其陷入强制休眠。

　　……
　　[如何是好]：不是！怎么还是不直接强制死亡！！！那是死难者，又不是什么死缓犯！！！！
　　[蝴蝶效应器]：完了！战争又要爆发了！！！
　　[死难者滚出活人世界]：我的好几个朋友就死在石慧幸手上！
　　[茶茶茶茶茶业]：啊？那想来上面的哥们应该是个大佬？
　　[梦获兔子]：菜狗如我只知道大家都知道的，说是石慧幸只是劫持几位空跃大佬的家人来威胁他们，所以她罪不至死啥的……难道又是什么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的内幕？
　　[古代文化书生]：这话说得有失偏颇，在死难者身上没有什么罪不至死，因为是死难者，所以就是我们的敌人，不管她干了什么，那都需要捕猎并消灭。
　　[古代文化书生]：这不是我臆想的，联会就是这么规定的，死难者见之必杀。
　　[冥河水母小白]：啊，只是说……假如，万一，从知识讨论的角度，假如有一个生物，它是死难者，但是它做好人好事，造福社会呢？
　　[里苏拉甲虫5kg/pcs有需者来]：从概率学二十七系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古代文化书生]：有很多专门的研究和项目是做这个的，但是不论怎么说，还是以联会的声明为主，毕竟这个时代，联会是绝对的权威。
　　……
　　[死难者滚出活人世界]：……感谢大家的关心，我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不过石慧幸确实杀死了我的几个朋友。她做的事多得去了，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
　　[死难者滚出活人世界]：只是说，我还是希望联会能尽快采取行动，万一下一次就不是苏醒这么简单，而是直接越狱了呢……作为唯一的死难者，她在感染体里面的附庸肯定还是有很多的，万一里应外合就很……
　　[老年机玩家]：附议
　　[女皇陛下万万岁]：附议
　　[日出东方月落星沉]：附议
　　[zxhsoo]：同意
　　[眼珠子]：+1
　　[一萧山小狗]：+1
　　……

　　虽然只是一次“有惊无险”，但这次事件还是给不少人带来了某种恐慌与畏惧。

　　当代大多数智慧生命并不生于一百年前的动乱时代，但在各种文书、信息、基因记忆的传承中，没人会认为战争与自己的生活毫无关联。
　　并且就在最近，在被称为“维/稳时代”的现如今，也并不是没有战争——甲乙前线，尤鲁克族与灰烬族交战的遥远星系，在星辰上将牺牲之后，整个战场仍然噩耗频传……

　　在安稳的表象下，世界似乎已经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了。

　　在这种情况下——至少对于莫·古通·蝎·里斯莱拉而言，石慧幸的苏醒惊吓到了他。

　　他还怀揣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这个沉重的秘密，在他输入完所有必要内容、按下提交按钮，看到上传成功弹窗的时候——就又给他带来了一种违背直觉的悚然感。

　　……他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做，最好还是静观其变，不动声色。直觉是这样告诉他的。

　　但是不这样做，那种隐瞒不报、恐酿成大错的担忧，对死难者和感染体势力的恐惧——也会将他淹没在最深的自责海洋之中。

　　……就是这样了。就这样吧。

　　里斯莱拉无力地靠坐在椅背上。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食虫人，所希冀的，无非也就是身边的亲朋好友平安快乐、世界安稳祥和……没有战争，也没有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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