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从未存在过的故事

　　“……居然什么都没有。”长着轻薄、镁合金外生骨骼的A23看着宽阔的会议室中的蔚蓝色星球投影，喃喃自语，“这不合理……这不可能……”
　　A23是这艘小型科考船的舰长。
　　她来自比邻星B，拜母星的双恒星系统所赐，比邻星B的辐射高得惊人，她的种族天生拥有轻便又能防止辐射的镁合金外骨骼。
　　附带一提，几乎所有比邻星人都从事宇航业，没办法，比邻星人的先天条件太优厚了——他们可以不用任何防护，仅仅依靠外骨骼就进行太空行走。
　　A23的雇主是银河系第三旋臂边缘区域文明记录综合办，顾名思义，就是为了寻找和记录银河系边缘的未知文明——如果被找到的智慧生物被确认为一个文明，那么它们会被银河系联盟接纳，共享经济与科技，如果被判断为尚未形成文明，考察船就会留下标记后悄然离开，然后定期暗中回访，等待这些智慧生物要么成为足够被银河联盟接纳的文明，要么消亡。
　　对非文明的智慧生物不干预、不干涉、不干扰，是文明记录综合办的圭臬。
　　这个位于银河系第三旋臂边缘、七成以上表面积被占据的水系行星是她第三次来访了。
　　第一次……唔，以这个星球的公转来计算，是在它们的20万年前。
　　那时候一种身上覆盖体毛，四肢哺乳类生物离开了树枝，解放前肢，到地面生活——根据脑容量和脑神经的化学反应与活跃程度，他们判断这种生物有进化成智慧生物的可能。
　　A23那时候还只是个新手船员，怀着对水的讨厌和对新物种的热切降落到这个星球上，记录了这种生物的性状，亲手为他们打上了回访的标识。
　　“我觉得他们肯定能成为一个好文明。”她的老师，当时的船长——一个来自Gliese 581 c的虫形智慧生物，这么肯定地对她说。
　　老师高频震动尾附翅形成的声波通过翻译器落到她的波动接收器内，转换成了她能听懂的温柔话语，他说你看这些小小的动物，他们那么聪明，勇敢又勤劳。
　　她也这么认为，于是4万5千年前，已经升任大副的A23重新回到这颗水系行星，她欣慰的看着那些20万年前的智慧生物已经脱去了身上厚重的体毛，他们有了简单的语言、在光裸体表罩上兽皮，拎着石头、兽骨做的工具，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他们最早的家园，向这个星球上其他的地方前进。
　　她想，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能创造出自己的文明，等她下次再来，就能将飞船降落在整洁的城市中，礼貌的邀请他们成为这个银河的一员。
　　说不定在下次过来的时候，她这艘外表看起来与一个陨石没有区别的飞船能和这些智慧生物发出的、向外探索的飞行器擦肩而过嘞。
　　于是她再一次兴高采烈地来到这个银河边缘的星球。
　　结果，什么都没有。
　　没有整洁的城市、没有堪称为文明的文化、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宇宙探测器。
　　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与她四万五千年前毫无二致。
　　两足行走的智慧生物小股小股地居住在广大的土地上，他们聚集在半地穴的房屋中，围绕着肮脏的火盆。
　　A23有些伤心又有些愤怒。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蓬勃向上的指挥群体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文明的演化。
　　“这一定有问题。”她发出了咝咝的声音，瞪着她的副手：另外一个比邻星人，在这艘船上主管生物研究。
　　比她年轻一些的男人叹了口气，生物学家调转视线，看着星球的投影，他打开了另外一个投影：那些可怜的智慧生物的脑部分析。
　　A23更加愤怒：她的两对前肢重重锤在了地板上：他们的脑容量和发达程度丝毫不逊色于银河系中最优秀的种族，可他们不进化了，这是为什么？！
　　生物学家发出了长长的喟叹，他说，“他们没有文学。”
　　“……哈？”A23发出了极其惊讶的声音，她想过这里或许被某些银河系里的坏蛋动过手脚，但完全没想过这个理由。
　　她迟疑地重复了一遍生物学家的话：“……没有……文学……？”
　　A23无法想象，一个文明会没有文学，不，正是因为没有文学，才不会最终进化为文明吧。
　　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船员，等待他的解释。
　　生物学家的一只前肢指向了这个智慧生物脑部的左背外侧前额叶和背侧前扣带回这两个区域，“这里和这里，进化的时候丢失了一个关键的基因位置，导致这里没有被激活。神经元无法分泌相应的化学分泌物。”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就这样，失去了创作故事、讲故事的能力……也就是，失去了文学。”
　　“最终，他们失去了文明。”
　　失去了文学，就意味着失去了“故事”。
　　而失去“故事”，智慧生物的历史、经验、教训和技艺的传承，就一切付之东流。
　　不去记录故事，系统的文字也无从形成。
　　上一辈关于自己的来历、关于部族的经验、关于自己独创的某种技法，最多能传承两三代，最后便消失殆尽。
　　而最可怕的，是甚至于他们失去了依靠“故事”形成的社会关系。
　　没有了“神话故事”下传承的氏族观念，这些可怜的智慧生物甚至无法组织起超过一百三十人的聚落——他们的记忆最多只能记得一百三十个直接关系者，其他的关系纽带全部都是依靠“故事”的讲述来记忆。
　　比如故事中说我们的祖先是神鹿的后代，那么根据故事里的传承，打着神鹿旗帜、供奉神鹿的，便都是同族，要在一起奋斗，抵御外敌——这些，都不存在了。
　　在这颗蔚蓝的水星上，这些聪明的智慧生物，因为失去了“故事”、没有“文学”而就此与“文明”失之交臂。
　　A23用一种极其痛苦的眼神看着这颗星球，她旁边的男人叹了一口气，关掉了水蓝色星球的投影，对她说：“船长，记得我们的原则：不干预、不干涉、不干扰。”
　　A23长久地沉默，最后，当那颗水蓝色的星球已经近到从飞船的舷窗外就可以观察的时候，宛如雕塑一般的女船长发出了濒死一般的声音。
　　她说，“抹去一级待观察记录标记，留下AI。一万星球年进行一次汇报。”
　　说完，她调转身躯，去写自己这次的述职报告。
　　她写道：“没有文学，文明谈何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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