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佳音

　　“对不起啊。”
　　候佳音跟在周图南身后，显然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憋出这么一句。她的声音支支吾吾，甚至算不上大声，可周图南还是听见了。
　　是时，两人正穿过小区中堂，打算去到对面那幢楼。
　　周图南思索了一会儿，停下脚步看着她说：“你这声对不起才感觉像是在讽刺我。”
　　候佳音被怼得无言以对。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她难得苍白地辩解。
　　“又来了。”周图南不甚在意扔下一句，轻飘飘离去。
　　候佳音追上，“你着急走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仔细想想，她到底要他说什么？要他笑笑地、莫须有地谈原谅，还是回答说没关系，不介意她的冒犯？
　　候佳音自己都没想清楚，她至少迫切地想打破这种无形的古怪氛围，可周图南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音姐到底是有脾气的。
　　伺候不了，她不伺候了，停下脚步在背后放狠话：“不理就不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能少吃一顿饭不成。”
　　看周图南还是没反应，淡然地进行着敲门、发酸奶的流程，她火气更盛，幼稚地发狠说——“我再跟你说话我就是猪，你最好别后悔！”
　　语毕，转身往小区的出口跑。
　　候佳音不清楚小区情况，回身跑的时候走了捷径。她穿过一片已经荒芜的花圃，谁知道脚踏上去没踩几步，便两只腿都陷进了泥地里。
　　小区年久，谈不上物业、维护等配套。最近时常会有绵延的雨，这里的土早就松松散散，脚落进去便被牢牢黏住。
　　陷落的时刻，候佳音一惊，感觉泥土好像在往她身上聚拢，以为遇见了电影里那种吞人的沼泽，连挣扎也不敢。
　　这会子周图南也完成任务，往出口来了。
　　两人在中堂的花圃碰头，相顾无言。
　　候佳音耍的威风统统变成了笑话，此时无比尴尬。周图南直着腰板站在晴空底下，表情费解地瞧着候佳音。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候佳音认输了。可她还记得不能说话的誓言，于是主动冲男孩招招手。
　　见她挥动手做着看似投降的姿势，周图南似乎还思考了一下，才慢悠悠朝候佳音走过去，丝毫没注意脚下的泥坑。
　　而后，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泥地。
　　这下子候佳音崩溃了，“我是叫你拉我上去……不是让你也跳进来。”
　　周图南没搭话。他蹲下身，将候佳音的腿轻松拔起，而后定定地冲着候佳音说了一个字：“猪。”
　　候佳音平日不喜念书，更不念书，所有的生活常识都来自电视，“理所当然”将这花圃地当作了吞人的沼泽，这才不敢随意挣扎。
　　直到今天她才被科普，只有湖泊、河流沿岸、森林等常年湿润的地方才容易出现沼泽，小区里面顶多算泥地。
　　所以周图南的那句“猪”一语双关。不止吐槽她打破誓言，还吐槽她无知。
　　“我可不是没你聪明，只是没你懂得多。”候佳音底气不足辩解道。
　　周图南：“那一开始让你回家看书，错了吗？哪怕看点《孙子兵法》，都不用特意来问我，讨好为什么比叛逆更有效。但凡认真上过自然课，就不会胆战心惊地害怕脚下的是不是沼泽。”
　　“……所以让我回家看书不是吐槽，是真的让我学习。”
　　“不然？”周图南不解。
　　候佳音讪讪地眨了眨眼，“一般我骂人才这样讲！”
　　“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周图南找着机会一锤定音，“该不会以为我们能做朋友吧，候佳音。”
　　男生的脚步定在周家门口。
　　周图南打算回家换双鞋子，感知到候佳音要跟进门，他才做出防守动作，辅以言语击退。
　　候佳音一愣，微微抬头看向严肃的周图南，眼帘扇了扇。
　　片刻，她鬼使神差地展开袖口给周图南擦汗，“我的朋友工作很辛苦吗？脾气如此阴晴不定的。身体是革命本钱，该休息休息啊。”
　　周图南毫不留情打开她的手，“你干嘛？”
　　候佳音接连被训，脸皮已经练厚了，她得意洋洋解释：“你教的啊！讨好比叛逆更有效。刚刚我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俗语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你不想和我做朋友，我偏要勉强。我还要甜甜地勉强，看你能怎么样。”
　　周图南切切实实无语了。
　　当一个人无视自尊非要缠着另个人。除了报警，他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别逼我报警。”周图南说话时难得发虚，声量都小了些。
　　候佳音听出来了，更得意了：“你以为我怕吗？”
　　面对候佳音的毫不畏惧，周图南败北，不耐烦地牵身进屋。
　　几个回合下来，候佳音终于赢了一次，高兴得跟猴儿似地，在身量长长的男孩背后手舞足蹈。
　　周家此刻没人。
　　之前对了对付周图南，候佳音打听过周家的情况。周图南的父亲被枪决后，他妈搞了个炸串摊维持生计。炸串摊属于流动性质的，正是街上常见的那种红色三轮电动。这个时间点应该已经出摊了。
　　候佳音走进屋便闻见了炸串的味道，立刻一脸奇怪的表情。
　　周图南无意间看见她的表情，面色暗暗一赧。
　　是了，遑论他伪装得多不介意出生背景，多么地向上励志，终归他与普通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更别提候佳音。
　　“哎呀妈，这味儿。你妈平常在哪儿出摊？想吃！”
　　周图南正神游，被候佳音一句搞怪的东北话炸回魂。
　　“啊？”他还懵了下。
　　候佳音穿的凉鞋，洗完脚后兴奋地蹦过来，毫无男女之别地拉他衣袖：“走走走，换鞋，弄完了去找你妈！”
　　不知为何，“去找你妈”这话出自候佳音之口，听着总像是骂人。
　　可周图南已经来不及思考和辩驳了，因为他已经被摁头换鞋。
　　候佳音看起来是真的想吃炸串。
　　接下来的时间，她不仅没骚扰周图南送奶，还及其配合地负责发酸奶店传单，嚷嚷着赶紧弄完。
　　等手里的酸奶瓶悉数脱手，周图南算了算时间，将候佳音载到学校门口。
　　周母出摊的位置虽然流动，但大都在附近的学校区域，因客流量多。
　　果不其然，学校门外，老远就看见一辆红色电动三轮，摊位前有两个学生正交头接耳地等炸土豆。
　　候佳音不等周图南，率先跳下车过去，这个那个一通乱点，也不管能不能吃完。
　　周母和周图南的外貌大相径庭。细看，那五官是端正的，只是整个人发福了，头发也因长期做的这份工而显得油腻腻。
　　见候佳音点那么多，她热情搭话问：“小姑娘能吃了吗？”候佳音狡黠地指了指身后说：“不怕，有队友。”
　　此时周图南正好靠了自行车走过来。周妈抬头，见到儿子十分欢喜，问候佳音是他的新同学吗。
　　周图南不想解释太多，点点头后绕到了三轮车后，帮周妈打下手。
　　三轮车末尾有一席之地。待炸串出锅，候佳音抱着一次性纸盒坐在后车檐，摇着腿吃得不亦乐乎，边吃边夸周妈手艺毒，比他们学校附近的小吃摊强多了。要是周妈去常驻，必定生意火爆。
　　周妈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遥遥搭话：“流动的没摊位费，成本小。”
　　候佳音书读得不怎么样，帐却算得清：“不能这么讲。您想想，您每天花费在装车、卸车的时间和人力成本是多少？还只能经营放学这一场。就算其他时间您在街上流动，有人流量，也是冒着被城管追的风险啊。你看，如果有了固定摊位，看似多了房租支出，但营业时间便从几个小时拉长到十几小时，利润是不是多过房租？节省下来的时间还能好好休息，更能及时了解周图南在学校的情况。”
　　“可我听说你们那附近的摊位费尤其贵，保持这样挺好……”周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还是坚持己见。
　　候佳音没看见那丝尴尬，不以为然的继续吃东西，可周图南瞧见了。
　　他清楚，周妈刻意避开的真实原因，是不想他难堪。少年的自尊放得比什么都高。她怕学校的师生给周图南带有色眼镜。在背后议论他不仅有个罪犯父亲，还有个只能摆摊的妈。
　　周图南当然不嫌弃，他并不认为靠手艺挣钱有什么丢脸。正如他打零工送酸奶，也不认为需要避开本小区的居民那般。
　　可惜过去的风言风语，早已将周母骨子里那点自信刮干净了。即便聪颖如周图南，亦找不到好方法帮她驱散阴霾。
　　车头处，两母子各怀心事地做着手下的活儿。
　　车后，候佳音慢悠悠解决完了一大盘炸物，边收手机边冲车头喊：“阿姨，我问过了！摊位费贵不到哪儿去，您考虑看看！”
　　那附近几条街的环保工程都是侯家做的，打听附近的摊位费不算难事。
　　“这小丫头，行动力还挺强。”周妈惊讶地看着候佳音。
　　周图南此时也有些惊诧，他以为候佳音不过随口说说。
　　候佳音继续要了杯饮料。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后，扇着通红的脸继续道：“周图南帮过我，我也得讲义气。”
　　周妈：“同学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听见没。”候佳音冲周图南使眼色，“别整天摆个死鱼脸给我看。”
　　周妈是出了名的护子狂魔。可她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候佳音教训，没觉得生气，只觉得晦涩的生活似乎多了点新鲜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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