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生活[排球]

　　今天一定是他流年不利的一天。

　　早晨，赤苇京治照常被闹钟叫起来，顶着莫大的困意掀开被子，刷牙洗脸，换好衣服，几乎准备踏出房门的时候才愣住，想起昨晚忘记调整闹钟，而今天他根本没有需要早起的理由。

　　拉开的窗帘外是一片淡蓝色雾蒙蒙的天空，黯淡地照出房间内的景象。还未整理完的纸箱子堆在墙角，浅色的床单床罩。六点半，赤苇京治穿着西装坐在床上，整个房间最深的颜色，一滴刺眼的墨点，一个正方形的积木被放到了三角形的空格里。他坐在床上看完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日出。

　　“赤苇君啊，这段时间辛苦了，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部长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耳边。

　　工作几年的社会人早已能轻易分辨出其中的画外音，那种目光无异于看向一个没能起作用的螺丝钉，一块坏掉的零件。同事的目光更直白了，“废物”这个词基本上大写在空气里。

　　明明是制造梦想和快乐的行业，办公室里却一点没有相应的氛围，勾心斗角和趋炎附势一个不少，捧高踩低是家常便饭，落井下石也是必备佐料。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制造快乐的人并不快乐，华丽的戏服之下往往污水横流，说出励志语录的人自己都知道那些话只是狗屎。世界像一个巨大的马戏团，每个人都在表演自己的滑稽戏。

　　赤苇京治不会说这样不对，相反，他赞同表演的必要。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不是表演，为什么排球赛需要观众？他并不否认竞技体育的真诚与热血，但是其中除去了少年常谈的“梦想”之类的东西，还有许多部分在支撑着它的运作。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理应明白的。他从来自诩一个现实主义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失眠了。

　　约定的会见在一点钟，距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乘坐公共交通到那个咖啡馆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他又习惯早到半小时左右，所以突如其来地，赤苇京治多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五个半小时。

　　搬家、交接工作、照顾妹妹，这段时间忙得团团转，一刻不停的节奏比降薪之前还繁忙，好像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照常打理自己、阅读漫画、驻足看楼下的流浪猫、参加部门聚餐，然后在晚上捱过失眠，想着第二天的日程。

　　时间表从来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以至于没想过当他多出了五个半小时，应该怎么办好。

　　于是，从六点半的日出到八点钟的晨日，再到十一点的灿烂太阳，赤苇京治的脸一点点被投进室内的日光镀上金边。他就这么静静地、一言不发地坐着，毫无思想、毫无规划、毫无准备，像一个被掏空了棉花的人偶，从未启动过的机器，度过了这个月以来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他觉得很平静，与此同时，在这一刻他也终于开始承认，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

　　咖啡馆在一个繁华的商业区边缘，他以前从没来过，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在地图上找路，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早点出发的习惯。它的名字叫“乐天派”，装修得像一个小木屋，门外装点着花草，看起来相得益彰。

　　赤苇京治看过自己要见的对象的照片，从一张结婚照上剪裁下来的，很不正式。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t恤，那就是她结婚时的装扮——“星流老师总是喜欢出人意料”，交接工作的大原编辑这么说，她从他手上接过了几个正在连载的人气作者，还给了他一个“星流千万”，总是对他有点抱歉似的。其实她完全不必要这样。

　　黑色头发、眼角上扬的眼睛、嘴角有两撇弯弯的纹路，像是括号似的。赤苇京治记得和对方邮件沟通时，发过来的邮件所使用的文字透露出的温柔有礼，所以他在咖啡馆内搜寻着“星流千万”的时候，一点都没想到自己那个显眼的、有一头绿色短发的女人就是要找的对象。

　　“喂喂——”

　　直到那个女人开始用力挥手，赤苇京治才不得不承认：大原编辑说得对。

　　“赤苇编辑吗？出乎意料地好看啊！”对方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笑得令人很不舒服。

　　赤苇京治又一次怀疑，那个和自己邮件往来的、彬彬有礼的星流老师，是否只是自己太过于疲倦出现的幻觉。

　　“星流老师，我们这次会面主要是商议一下新漫画的大纲……”

　　出于职业素养，赤苇京治还是忽略了这句无法回答的寒暄，规规矩矩坐下，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

　　对方的履历赫然在目。在接手她之前，赤苇京治照例还是认认真真地了解了一番资料。星流千万，以“千野冬”的名字在17岁时出道，画出了一部红极一时的恋爱漫画《魔法师在吃荔枝的时候会想起狗吗》，风靡日本。它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动漫、舞台剧，至今都还在被提起。然而从那之后，饱受瞩目的“千野冬”却销声匿迹，仿佛一颗短暂闪耀的流星。赤苇京治看到，在《魔法师》之后，她开始固执地以本名“星流千万”转向悬疑漫画的创作，却显然缺乏相应的人运，几乎是画一部扑一部，唯一撑到连载的作品还在不久前惨遭腰斩。赤苇京治看了其中几部，他之前一直负责热血漫，并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眼光多么专业，但是以普通读者的角度来看，并不是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只是……市场和读者也许需要一点运气，而星流千万看起来已经在17岁把所有命运的礼物挥霍光了。
　　如果在搜索引擎输入“千野冬”的名字，那张唯一的领奖照片会跳出来。黑色长卷发的少女面部肌肉紧绷，戒备地看着镜头，像是没有安全感的、从洞穴探头的动物。

　　但与此同时赤苇京治一眼就认出了她身上那种不容错辨的傲气，这让照片上的女孩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她下巴指向前方，笔直地站着，单薄的身姿可敌千军万马。他对那种气息太熟悉不过，那是属于天才独有的信念感。

　　那是星流千万的少年时代。

　　而现今46岁，染着一头翠绿色短发、穿着宽大的旧夹克、在桌子底下翘着脚的中年女人，正在他的对面咕咚咚地喝完了自己的咖啡，嬉皮笑脸地说：“哟，赤苇编辑，你那杯好喝吗？”

　　赤苇京治瞪着眼无言许久，默默将自己面前这杯一滴未动的卡布奇诺推向对面。

　　“所以，你带来的大纲我大概已经看过，请问前三话的交稿时间设置在……”

　　“赤苇编辑真是个好男人啊。”随即他又被这样打断了。

　　喝着咖啡的中年女人，把白瓷咖啡杯摇晃出了一副酒杯的架势。赤苇忍耐地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好像被性骚扰了。

　　“长得好看，身材也好……”她眯起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我记得您结婚了，和贵先生的感情还好吗？”赤苇京治委婉地提示。

　　“我们最近离婚了，因为婚外情。”她垂下眼睛，神色淡淡。

　　“……哦，真是太遗憾了。”赤苇京治吃了一惊，稍微有点心软。

　　“啊？没事，”星流千万笑起来，“出轨的是我。”

　　“……”赤苇京治觉得上一秒的自己蠢极了。

　　“不过我也是挺伤心的。宽太是个好人。”她看着他的神色，补充道。

　　“……星流老师，交稿日就定在下个月的今天，就这么说定了。”

　　“啊啊，好的。”

　　赤苇京治急着逃跑似的站起来，低头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内心不能说没有如释重负。

　　“对了，还有一点。”女人突然说。

　　赤苇京治抬起头。

　　“过来人的经验，能看出赤苇编辑本钱～很可观哦，据我推测，你的尺寸有16.3cm，在现在的社会里还挺受欢迎的呢。”染着一头绿发的、比他年长二十岁的、第一次见面的星流千万，压低声音，像是告诉他什么秘密一般笑眯眯地对赤苇京治这么说道。

　　好了。现在赤苇京治完全确认，他是被自己工作上遇到的年长女性，性骚扰了。

　　周围的人会不会听到？

　　深深呼吸，他的脸颊迅速浮上绯红。

　　“星流老师，请你……”

　　“啪！”

　　“啊！！”

　　“小心！”

　　忍无可忍的胳膊从公文包里抽出，不意碰倒了桌上的咖啡杯。印着蕨类植物的白瓷杯像是运动员在冰场上一样顺畅到无可阻止地滑行，顺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在走廊上送餐的服务员被吓到了，一个急刹车，将端着的两杯咖啡都泼到了最近的人身上——也就是赤苇京治。

　　完了，他上一套西装刚送去干洗。

　　——这是他脑海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

　　今天一定是他流年不利的一天。

　　*
　　“没事吧？”

　　狼狈地处理好了一切，赤苇京治低头擦着身上的痕迹，坐在咖啡店外的长椅上。

　　出乎意料，星流千万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很自然地留下来帮忙，耐烦地帮他和店员道歉、抢救桌上的文件，以及送上了自己的手帕。

　　“……谢谢您，星流老师。”他说，转头看到她正坐在自己身边。午后的太阳正好，晒得她眯起眼睛，瞳孔和耳垂都变得透明起来。那一头无法让人无视的翠绿色头发，在此时也变得像某种化纤的丝线，现代画上最点睛的一笔。

　　赤苇京治有点局促，他低头能看到自己的白衬衫被沾湿后隐约透露出的肤色，胸口的轮廓——他有些后悔为了凉快没穿打底衫。他只能尽力不露痕迹地弓着腰，让那块被阳光晒得暖热的布料远离自己的身体。他以为星流千万会又说点什么下流的黄段子——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他不会感到丝毫意外，然而她并没有。她只是歪着头，看着赤苇京治。

　　“怎么了吗？”他突然有些紧张。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一幕让我突然有了灵感啊。”

　　“欸？”

　　赤苇京治呆了一下。他没想过自己在星流千万眼中此刻的样子。该是什么样？光线？构图？色彩？明度？对比？线条？一些不合时宜的术语混乱地波动。他模糊地感到了一种暧昧的危险。分明此时星流千万没有在说黄段子，却让赤苇京治比被性骚扰的时候更加不知所措。

　　因为他能看到，星流千万此时的眼中，是和那个17岁少女一模一样的光——那是认真的、属于创作者的眼神。

　　哪个凡人不曾羡慕过天才呢？选择成为漫画编辑的赤苇京治，不能说自己心中从未羡慕过这些燃烧着大脑去创作的作者们，他只能为这些人添砖加瓦，用力去拱卫、呵护那些火花，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的确是快乐的。

　　也许可以称之为……初心。

　　“这里的二月兰开得真好。”星流千万目光移开，随口叫出了赤苇京治不认识的、在咖啡店门前开得郁郁葱葱的浅紫色小花的名字。

　　“您真的不考虑……用‘千野冬’的名字发表吗？”不知不觉，赤苇就问出了口。

　　星流千万看过来。

　　——糟糕，他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

　　算了，既然说了，索性就大方些。

　　“因为您这次的作品是久违的恋爱漫画，主题又和当年的《魔法师》有所关联……如果以千野老师的名义，再加上《魔法师》续作的宣传，一定可以顺利连载的，说不定还能重现当年的人气。”赤苇京治真的是这么想的，他认真道，“星流老师，您不考虑一下吗？”

　　“不了。”对方摇摇头，没多思考就拒绝了，“不合适。”

　　“星流老师……”赤苇京治还想再劝说一下，可女人很快就站起来，用行动干脆地终结了对话，这时候倒是显示出一种年长者的独断。不过，让赤苇来说，他的直觉隐约告诉他那更像是“星流千万的任性”。

　　女人的电话响起来。星流千万接起，对着那头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一边往前走着，对赤苇京治比划着挥手以作道别。那是完全不能再插进上一个话题的氛围，于是后者也只好放弃了劝说，目送着女人顶着那头轻盈的、化纤一般的绿色头发远去。

　　待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赤苇坐在长椅上，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他扭头，看到那成片的、柔韧而纤细的浅紫色小花依旧在风中微微摇晃，想起刚刚星流千万随口说出的它们的名字。

　　就在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赤苇京治摸出来一看，发件人是星流千万。

　　她会说什么呢？在见到了她本人之后，再想起之前她们的邮件往来，赤苇竟然有种不真实感。为什么会有人纸面表达和本人性格那么分裂？

　　洁白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微微闪烁着蓝光的系统字映入眼帘。

　　【发件人：星流千万】
　　【内容：赤苇编辑您好～今天很愉快，很开心和您见了面。对了，你的那杯800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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