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人间

　　走到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口。小伙子轻轻地敲了敲门，稍等几秒后再推开门，将上半身从门缝间伸了进去。“万局，魏总到了。”
　　过了一会，小伙子手握着门把，往后侧身让出足够魏庭挤进房间的空间，点头弯腰地邀请道。“魏总，您请进。”
　　魏庭含笑点头致谢，迈步进了办公室。
　　“老魏!……”随着魏庭身后的门合上，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办公桌方向飘了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圆不隆冬的脑袋，像打地鼠游戏里面的地鼠一样从宽大的办公桌上冒出来。光滑铮亮的脑门上闪耀着被酒精麻醉出的赤红色，证明了真如电话里所说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酒局的洗礼。
　　尽管一路过来，魏庭早有见面时拥抱这个多年未见老同学的想法，但是宽大办公桌的阻碍，让魏庭不得不抑住激动的心情，快步上前握住那只从办公桌后面伸过来的胖手。
　　“万局好！”
　　握完手，万子麒的屁股终于离开了宽大的老板椅，威严的将军肚一颤一颤地领着肥胖的身躯从办公桌后面绕了出来，挥手示意魏庭到旁边的茶几坐着交流。
　　让座的时候，万子麒执意坐在靠近办公桌的小沙发，让魏庭坐C位。刚刚领悟了官场礼仪精髓的魏庭自然不敢接受这种逾制的座次安排，安分守己地坐在了万子麒对面的沙发上。
　　魏庭来时的路上还曾幻想，与这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相见会是怎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可自打进了单位大门，一连串凉了热屁股的神操作把满腔激情蹂躏得一地稀碎。
　　万子麒藐视群雄的坐姿，让魏庭感觉三十年来的交情被地位差距的高能辐射融开了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紧张不安的心情随着恐高情绪一路飙升。
　　见万子麒看着自己不说话，魏庭也不敢先开口，尴尬地从裤兜里掏出烟，取出一支递给万子麒。
　　万子麒摆摆手说不会。魏庭只好把烟又放回了烟盒，整盒烟搁在茶几上。
　　“有六七年了吧?老魏，就上次你回来结婚的时候见了一次，好像就没再碰面过了。这些年你可是第一次上我这来哦。怎么？发了大财把老同学都给忘啦?”卯足了气场的万子麒弹出食指隔空点了点魏庭，终于开始发话了。
　　“万局说笑了，还发什么财哦?也就混口饭吃而已。”魏庭把半边屁股搁在沙发上回应着万子麒。
　　万子麒肥胖的身体与柔软的沙发靠背完美地贴合在一起，高高凸起的将军肚撑爆了魏庭的眼珠。隔着茶几，魏庭仿佛正对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在说话，忐忑的心理被这个爆发出强大气场的肚子压迫得更加的局促不安。
　　“老魏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不要老是万局万局的。叫老万多好哇！好多年都没人敢这么叫我了。还是刚才电话里你叫得够亲切啊！”
　　魏庭一口一个万局的叫着，让晃着聪明绝顶脑袋的万子麒不满意了，严肃认真地批评魏庭的形式主义。
　　万子麒对职位称呼的一通指正，让魏庭幡然醒悟方才电话中万子麒情绪变化的原因。魏庭不由悔恨自己太唐突，没有深入学习和领会相关精神就擅自和领导攀关系，讲感情。给条唇膏就想画张机器猫的脸，夸大自己的嘴了。
　　称呼官职是对领导工作能力的认同和赞扬。拼死拼活的往上爬了这么多年，要是连个对应职位的称呼都捞不到，那也未免太没仪式感了。
　　相对局长这样高大上的称呼，几十年的兄弟感情渺小得不值一提。
　　“没有的，没有的。叫万局更亲切！”醍醐灌顶的魏庭意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压低了身子回应道。
　　魏庭话音刚落，刚才的小伙子敲开了门，一手拿着一个瓷白色的带盖茶杯走了进来。
　　小伙子把右手的杯子先搁在茶几上，双手捧着左手里茶杯，毕恭毕敬地放在了万子麒面前。“局长，您请用茶。”
　　说完，小伙子才端起另一只茶杯，递到魏庭的面前，依旧面不改笑地招呼道。“魏总，请喝茶。”
　　小伙子以身作则的礼仪课向魏庭生动形象地诠释了等级的重要性。魏庭觉得这些年读的所谓圣贤书，还不如这十多分钟的所见所闻来得振聋发聩。心底幸存的一丝反感也被这肃穆恭敬的场面给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等到小伙子带上门走出去，万子麒才弯腰拿起茶杯。“老魏，喝茶。别客气啊！”
　　“嗯嗯。谢谢万局！”魏庭赶紧端起茶杯感谢道。
　　万子麒用杯盖拂了拂杯口，吹了吹，刺啦有声地啜了一口。“啊！这茶本来是好茶，但是单位里就这个条件，只能用这个大杯招待你了啊。”
　　“哪里，哪里，万局客气了。我对茶也不懂。什么杯子喝都一样。”
　　魏庭说的是实话，早些年在外贸公司上班的经历，魏庭染上了喝咖啡的习惯。只是偶尔到工厂和老板打交道才喝茶。
　　一小撮茶叶泡出的每一道茶，口感都不同。不像咖啡那么简单，冲出的都是一个味道。魏庭还是钟情口味稳定性好的咖啡，对茶一直没啥研究。
　　放下茶杯，万子麒又靠回了沙发。“老魏，真有打算回来创业啊?”
　　“是啊。这两年国外经济不景气，想换个行业发展一下。”
　　“嗯嗯，好。想法很好啊。比起国外乱成一锅粥，我们国家这些年来的发展可谓是稳步向前，形势一片大好啊。你也别老盯着你那个进出口贸易不放。那个行业早些年还行，现在也是过坡的太阳，看着灿烂，已经没什么热度了。你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思维要再活跃一些，把心思转移到国内市场上来。”
　　万子麒的手随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力地挥动着，像一把快刀斩断了西半球的一团乱麻。“我们县里正在积极响应国家扩大内需的号召。这几年相继出*了很多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就是想让你们这些在外发展的老板回乡创业，把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带回来，把建设发展的资金带回来，为家乡的建设发展做贡献嘛。老魏！你可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哟。”
　　“嗯嗯。那是，那是。听万局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还望万局以后不吝赐教，多多指点！”
　　魏庭感觉对面坐着的不再是当年和自己撒尿玩泥巴的万子麒，而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万户侯。魏庭说话的语气也不知不觉染上了阿谀奉承综合症。
　　“诶！我们之间不用那么客气。重在交流，重在交流嘛。必要的时候，我会鼎力相助的。”万子麒又弯下腰端起了茶杯，虚空举了举。
　　魏庭赶紧屁股离开沙发，躬身举杯。“谢谢万局。还望万局以后多多关照。”
　　“哈哈，我这就是个清水衙门，哪能关照得到你这个大老板哦。”
　　“万局说笑了，我就是个小商人。以后需要万局关照的地方还多着呢。”
　　魏庭喝下一口茶，尝出了谄媚的味道。
　　“听说这几年县里大力搞建设，项目挺多的……”放下茶杯，魏庭谨慎问道。
　　万子麒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在权利和欲望的两端”。每当万子麒弯腰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后面一句“总有良致左右”就会从头顶上冒出来。
　　万子麒端了三次茶杯，那句时隐时现的“良知”在魏庭的眼里闪现了三回，左右得魏庭的眼睛都花了。
　　万子麒放下茶杯，又挡住了身后的那幅字。“这几年县里加大了建设力度，项目是很多，但是不好搞啊！是块肥肉哪个不想吃上一口?不要说县里，就是外地的很多工程老板都想插手这块。为一个小小的项目，经常争得头破血流的。竞争激烈啊！”
　　万子麒直起身子，毛发稀疏的脑袋往前一伸，把身后那幅字上的“权利”和“欲望”两个词照耀得熠熠生辉，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说别的，就我这么个小单位，每天来找项目，要资金的老板就不计其数。你是不知道，那些搞工程的老板都是大老粗，来了也不知道避讳一下，大包小包的就往办公室带。影响是相当的不好啊。搞得我都不得不避嫌。这不，门口都要加设个岗哨才行。要不什么人都能往里闯，那我这办公室还不得和菜市场一样啊！”
　　魏庭不知道万子麒这番话是想解释自己在门口被拦的原因，还是别有深意的友情提示。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在魏庭的眼中成了一片*洋大海，魏庭仿佛置身于一叶失去方向感的扁舟上，在惊涛骇浪中摇来荡去的找不到岸。
　　见魏庭低头不语，万子麒再次意味深长的温馨提示。“现在做项目，是要花很大血本的，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虽然魏庭还未经历权钱交易的潜规则，却融会贯通了“血本”这个词的潜在必要性。经万子麒这么一点拨，魏庭不禁后悔自己太粗心了，手头连个紫金钵盂都没有，就想来灵山换真经，空手套白狼的手段都耍到佛祖跟前来了。
　　“嗯嗯！感谢万局的点拨！是我疏于学习了，以后一定要加强。”魏庭腆着个大红脸虚心地回道。
　　高手过招，点到而已。见魏庭这么快开了窍，万子麒满意地点了点头没再继续传道解惑，而是话锋一转。“这几年和县里的那些老同学*系还多吗？”
　　谈到同学交往，魏庭更惭愧了。这些年忙于在外打拼，和老同学*系越来越少。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在同学□□群里翻翻聊天记录，遇到同学家里有红白喜事的，就算不能亲自到场，也会让群主帮随个礼。这两年事业、婚姻都不顺，也没多少心情和精力打理同学关系，甚至于□□群里的信息都很少翻看了。
　　“呃，不多！”虽然不好意思，魏庭还是照实答道。
　　“哈哈！没事！我也一样。”万子麒一摆手，不以为然的表情。“成年人嘛，就要有成年人的交往方式，光靠吃吃喝喝的表面功夫是加深不了感情的。你看我和你这些年联系也不多，还不是像亲兄弟一样。”
　　万子麒说完，端起茶杯，为自己对人情交往的独到见解，邀请魏庭这个同道中人干一杯。
　　放下茶杯，万子麒吧嗒一下嘴，似乎品出了世间的人情世故，继续发表着言论。“我这衙门口看着不大，装着的可是全县二十来万人的吃喝拉撒睡，不是靠磨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平时工作忙，哪里抽得出那么多时间和那些老同学吃吃喝喝。我想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大城市里生活节奏更快，更加难得抽出空闲时间。”
　　“嗯嗯。是的，是的。感谢万局的理解。”经万子麒的一番开导，魏庭也觉得无心无愧了。
　　“但是很多人就不理解啊，说什么我官当大了，眼角就高了，不屑与老同学来往了。其实都是胡说八道。我这哪是耍官威，摆姿态？！我这是肩上的担子太重！心里装的都是老百姓的事，哪还有时间精力想这些私事！”
　　“对对对，与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嘛。”
　　“哈哈。老魏。你还是出口成章啊。这些年的打拼也没落下学习吧？”万子麒揶揄道。
　　“哪有，哪有。就是听您这么一说，有感而发而已。”
　　“诶！说起文学，我倒想起一个人，你和林丽联系还多吗？”
　　万子麒提起的这个名字让魏庭心头一紧，脸腾地红了起来。“没有。好多年没联系了，大学毕业后就没联系过了。”
　　万子麒用手打理了一下年谷不登的头发，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大学毕业都十来年了，年纪越大，感情就越生疏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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