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缈缈

　　“……哥哥，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缈缈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那你还爱她吗？”

　　陈柏子深沉的瞳仁在黑暗中有一丝闪烁，像是块小石子投入了静谧的夜河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快二十年没见，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骗人！”

　　蒙乐的声音细软软的，娇气却不做作。

　　此时此刻，她正用着自己柔嫩的指尖描绘着他臂膀那迷人的轮廓。

　　不得不说，她很好看，用当下社会的审美标准评判，她基本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金字塔上阶。然而不为外人所知的则是她的身体也光滑得恍若皎月，莹润饱满，令陈柏子无论爱-抚过多少次，都可以最快速度的血脉-膨-胀。

　　“真是忘了，没有骗你。”

　　“哼。”

　　“都是过去的事了，从前再爱也是白爱一场。”陈柏子十分耐心地用掌心摩挲着她微凉的腰线，“现在，我只想为你好好活。”

　　“那你最好说到做到哦……”

　　事后的困乏袭来，蒙乐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子，夺过陈柏子的一条胳膊不客气地将自己圈在怀中，随即不一会儿，便姿态憨甜地睡了过去。

　　屋内的灯早就熄灭了。
　　陈柏子在满室馨香的黑暗中，静静地睁着双眼。

　　刚刚不假思索的回答，算是真话吗？

　　好像为了让蒙乐开心，他早已经习惯了在第一时间说出令她最满意的答案。有时候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就像忘记缈缈的这件事，在说出口的瞬间似乎差一点连自己都要被骗过了。可等到万籁俱寂，圆月高挂夜幕之际，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的胆怯，甚至不敢把实话宣之于口的卑鄙。

　　缈缈。
　　余缈缈。

　　忘记她，就像把自己人生这本书不留情地撕去了高-潮渐进的重要章节，显然这并不太可能，除非有朝一日他身上会发生被车撞到失忆的这种狗血情节。

　　只可惜，就算没有被车撞，很多事情他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在最消极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想生活给什么就接着，拿走什么就看着。反正一生，怎样都是会耗完的。

　　因为缈缈已经离开他太久太久。

　　一直放在黄桷坪老家抽屉里的大头贴已经泛黄地起了卷儿，从前买的CITIZEN对表也被百货商场楼下表店的小学徒给捯饬得再也跑不动指针，就连缈缈用稿费给他买的那双粉红色的板鞋也在被钟点工阿姨拿去阳台晒时被风给卷下去了一只，任凭他事后拿着手电筒在小区里翻了一晚上，也再没寻见。

　　缈缈的生日究竟是五月十四还是二十四，缈缈后来嫁的丈夫是她的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吗……这一刻，陈柏子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脑子少一根筋，还是选择性遗忘。

　　如今他能记住的，就是在那个交通还不发达的年代，两个人异地求学时每次抱着背包坐五六个小时大巴车也要见面的真心；吃火锅的时候，她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涮好他最喜欢的午餐肉丢来碗里，更是不忘在第二天清晨给他冲上一杯温温的蜂蜜水暖胃；更记得当缈缈悄然发现初出校园的他经济并不宽裕时，默不作声地把她勤工俭学挣来的稿费都偷偷往自己钱包里塞的隐秘爱意。

　　他有心，也有眼睛。
　　恋人的爱剔透宛如水晶，值得珍视更值得铭记。

　　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在空间紧凑的出租屋，或许还有假期短途旅行时的秀丽景致前，他和缈缈许下无数甜蜜的承诺——

　　他们今后会有温馨的婚礼，舒适的小窝，然后孕育出漂亮的小朋友，只要缈缈愿意，生几个他就养几个。反正缈缈长相秀美，性格又好，生出来的肯定都是人见人爱的漂亮娃娃。

　　在听到这些的时候，缈缈总是微笑地点头。她对这一切从不催促，但蕴满希冀的眸光却总是先于言语地替她做出回应。

　　是啊……

　　缈缈的一切都那么好，自己怎么就兜兜转转地把她弄丢了呢？

　　陈柏子的瞳仁一紧。

　　这一刻，他开始懊悔。
　　仿佛人到中年，就连逻辑思考也开始变得力不从心。

　　自己和缈缈最后一次的争吵，好像是因为临时被领导调派去接待，而错过了原本和她去领证的约定。可是，那时候的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领导所带去的每一顿饭局对他来说都非常重要，仿佛是能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他想赚钱，他想过的更好，他想要他们的未来能够更加有保障，这难道也有错吗？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向来温柔体贴的缈缈竟然对那一次的爽约这么在意。之后，甚至不再给他解释与弥补的机会，从此在他的世界里人间蒸发，决绝地再不留一点点痕迹。

　　那时候的通讯还不发达。
　　手机号一换，人与人的关系也就基本散了。

　　“陈柏子。”

　　身旁骤然传出的声响打破了脑海中沉浸着的苦涩回忆。他连忙转过脸去，只见蒙乐搂着他的姿势一动未动，只是平静地睁开眼，注视着自己。

　　这一刻，他清楚觉察到了她眼底的枯寂。

　　陈柏子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蒙乐的时候，明明周围人声鼎沸，可浩瀚众星仿佛瞬间黯然失色，从此星河只璀璨于她的眼底。而不同于此刻，她的瞳仁好似一钟无波古井，仿佛归属着一位几十岁的沧桑老者，已然不见了对生活的分毫希冀。

　　“宝贝，你怎么没睡？”

　　“陈柏子，我知道你在骗人。”

　　陈柏子心下一紧。
　　蒙乐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令他一时竟不知自己竟被参透了什么秘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缈缈是我表姐的朋友。”蒙乐一字一句道，“接下来的，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柏子心跳加速。
　　明明还在和爱人相依偎着，却在须臾间觉得自己的躯体开始变得冰冷。

　　而蒙乐却目光沉寂，仿佛此刻面对着的，已不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灵-肉-和谐的爱人。

　　“我知道刚才的故事不真实。或者说，有一部分是不真实的。”蒙乐说，“其实那年，你们约好了去登记，可你却把别的事情统统往前排，唯独把答应她的事情一拖再拖。你只在意自己的感受，不想失去当时那位领导给你带来的惠利，而忽略了人的等待也是有尽头的。你明明知道，年底那31号一过，就算是天王老子来，这一年也都实打实地结束了，可你却连那一天都爽了约！”

　　陈柏子眉心紧缩，“……你到底想说什么？”

　　“醒醒吧，你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深情。”蒙乐轻吁一口气，继而口吻淡漠道，“缈缈就是被你的拖沓折磨地心死了，你却一直自欺欺人地逃避，年复一年地安慰着自己你其实很爱她，你们的过去都很美好，当年是因为世事弄人才造就了最后遗憾的结局，是不是？”

　　陈柏子冷汗涔涔。

　　原来逃避了太久，竟然真的会让人彻底忘记真正的现实。

　　一直以来，他都暗示着自己有着许多苦衷。以为自己是因为那段不幸逝去的感情而变得阴郁而感伤。可如今谎言碎裂，他不得不面对到头来都是自欺欺人，自己更只不过是一个陷在自我杜撰谎言中保持懦弱的可怜人。

　　面具被人骤然揭开的不适，令陈柏子恨不得瞬间掘地三尺。更何况揭开他面具的这个人，还是他的爱人，是今时今日的他最没做好准备要失去的人。

　　“对，你说的对。”

　　“所以哥哥，醒醒吧。”蒙乐似笑非笑道，“今后别骗自己了，也别再拿我当小姑娘再骗。我远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你明明早都知道，为什么今晚忽然和我说这些……”

　　“你还不明白吗？”

　　陈柏子无言开口，只有摇头。

　　“别活在自我感动里，认清现实，正视自己，诚实一点。以及在我对你的爱意没有消退时，好好珍惜。”

　　窗纱被夜风吹起。
　　屋内顿时透入了缕缕月色的明光。

　　陈柏子脑海中一团乱麻，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真的，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你说呢，”说到这儿，蒙乐如同一只倦了的猫儿般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继而瞬间切换回了平日里娇俏黏人的模样，“要是下个月和我领证的时候你敢故技重施，你就完了！”

　　“……我怎么敢？”

　　“你最好是。”

　　心内层叠已久的密云忽然散开。
　　陈柏子从来不曾没过，自己竟然会是通过这种方式，消弭了多年的心结。

　　“之前的事已经过去，都不重要了，”陈柏子侧过身去，揽紧了怀中人，仿佛怕她下一秒会消失一般，“只有你，才是我的结局。”

　　蒙乐不予置否，只是缓缓阖上了眼皮。她的眉心舒展，呼吸清浅，仿佛片刻之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可这次陈柏子没有说谎。
　　真的没有。

　　缈缈离开在了他还没学会爱的时候。

　　让他笃定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余生触碰幸福的希望更是渺茫。

　　可在与身边人相识相爱后，又或许真的就在刚刚，他才恍然意识到就算某一天自己和缈缈能在人海中再相遇，他们也不可能回去。就像时间无法倒流，倾洒出去的水也不可能再收得回。沉浸于自我虚构的深情中并不能换回过去的谅解，只徒留着可笑与可悲。

　　何况时不时的过度回忆，又何尝不是对如今身边人的一种不公？

　　许多年前。
　　他爱过缈缈，这并不会改变，他也会一直记得。

　　然而时至今日，也是时候该放过自己了。

　　陈柏子重重地松了口气。
　　随即他缓缓俯身，轻吻着蒙乐瑰丽的眉眼。

　　太阳东升西落，命运齿轮不断辗转。

　　原来这世上终有一个人会出现，去治愈你曾经的缺失，消弭你对过去的一切不甘，甚至让你再度焚烧爱火，期盼余生。

　　只要你相信。
　　只要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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