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声慢

　　队伍已经奔波了两天一夜，按照季少琮说的，需等进了冉国国境，才能驻扎休息。

　　郁桐笙被马车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终于听到季少琮下令停下，赶紧下车透透气。

　　此时已是黄昏，队伍停在了一片小树林外，她远远听到季少琮说，一盏茶后继续赶路，一个时辰后便能抵达冉国边城隆州，那里有驿馆，大家可以好好睡一觉。

　　他身形挺拔，漆黑的暗纹龙靴稳稳地扎在地上，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血残阳的光影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脸是略深一点的小麦色，甚是光洁，边缘有着墨青色的胡茬。挺拔的鼻梁上，是坚定锐利的眼神，像这西域的雄鹰。

　　桐笙暗自赞叹，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这气魄确非凡人可比。正想着，季少琮向桐笙投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桐笙马上转过脸去不看他。

　　这一路上，他时不时来马车外询问她是否能坐得惯马车，问她有何需要，但她从不作答。

　　她心里有气，也有提防。

　　她虽因季少琮两次为她解围对他颇有好感，但并不愿意跟他走，尽管卮尔珠为此发疯，尽管所有的侍婢都羡慕她。

　　她成为了一个货物，别人一句话就可以带走的货物，不需要问她乐不乐意。

　　卮伏人直接将她绑到了季少琮的马车上，他就那样看着，没有多说什么。

　　况且，一个年轻男子要走一个年轻女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她刚经历了国破家亡，又在卮伏国苟且偷生了一个多月，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

　　在尚未明确人品和用意之前，她绝不轻易相信季少琮。

　　应该说，她也不想去了解他。

　　她面对着累得东倒西歪的士兵们，悄悄地往身后的树林退去，她要逃跑。

　　没有人注意她，很好，她倏尔闪进了密林中，没命地撒腿狂奔。

　　林中树枝横七竖八，她奋力地扒开，急得心脏砰砰直跳。

　　季少琮却像鬼魅一般，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

　　她双手没来得及收回，两掌一挥打到了他坚硬的盔甲上，登时疼得她“啊”了一声。

　　季少琮却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她两个瘦得皮包骨的手腕，问道：“疼吗？”尽管语气温柔，但他的脸依然和平日一样，冷峻得让人不敢亲近。

　　桐笙慌忙挣脱，他温言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这还用说？桐笙盯着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脸，心中默念道。

　　苍茫暮色中，季少琮看着那双带有敌意的眼睛，玩味地笑了起来。

　　她在用看卮尔珠的眼神看着自己，尽管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但自己不就是因为这眼神而动了心么？

　　桐笙被赶回了马车中，沮丧得只想捶车，她大意了，她早该知道季少琮警惕性有多高，因为不管卮伏国表现得多么臣服，他也不愿在他们的地盘过夜。

　　如果，如果胡月国人也像他那样警觉，如果父王没有听信卮伏人做生意的借口，那么也许今日的月华城，人们仍能安居乐业。

　　这么一想，桐笙更难过了。

　　从那夜开始，季少琮就加紧了对桐笙的看守，她每次下马车，就会有两三个士兵紧跟着她。季少琮不知在哪里弄来十多个恭桶放在马车上，让她每次打尖时丢掉一个，这样她就再也不能以解手为由独自离开。

　　桐笙憋了一肚子气，果然是兵不厌诈，他这一肚子主意真是跟卮尔珠不相上下。她更加不想理会季少琮，甚至连照面都不愿打。

　　季少琮倒是没事人一般，连最亲近的副将也不曾在他脸上看到半分的不悦。他依旧每日定时问候桐笙，给她买换洗的衣服，每每到了驿馆，她就能吃上丰盛的饭菜，并能沐浴梳洗。

　　这日午后，他们终于抵达冉国都城——汴州。

　　队伍进城时，道路两边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季少琮等人都明白，他们是为了郁桐笙而来的。

　　五皇子季少琮要带胡月国公主郁桐笙回京的消息，早在前一日就传遍了整个汴州，从重臣家眷到菜场商贩，都在议论五皇子是不是被迷了心智。

　　副将佟江浒坐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说道：“皇子殿下，难怪他们这样想，大家都以为胡月国人都是林妖变身呢。”

　　在外人看来，胡月国一直是个神秘得有些诡秘的地方。

　　胡月国地处这片大陆的西南边陲，四面环山。倚赖着山峰这道天然的屏障，胡月国近百年不曾受外敌侵扰，加之资源丰富，国民只一心一意地躲在山里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很少跟外人来往。

　　不管胡月国人如何低调，外界关于他们的传说从未停止。有人说那里遍地金矿，家家户户都用金泥涂墙；有人说那里的森林野兽山果取之不尽；有人说那里的女子个个冰肌玉骨，能歌善舞；更有人说，那里的人都是林中妖精，并非人族。

　　季少琮望了望身后的那辆马车，确认车帘掩得严严实实后，双腿猛地一夹马肚，领着队伍穿过繁华的街道，转进幽静的王宅区，停在了他的府邸门前。

　　一群仆妇丫鬟早已列队站好，为首的后院管事徐妈妈柔声道：“郁姑娘，请下车吧。”

　　桐笙应了一声，马上就有小丫鬟上前替她掀开车帘，她递出右手，徐妈妈赶忙上前接了，扶着她下车。

　　众人低了头，施礼齐声道：“恭迎姑娘。”桐笙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随后跟着徐妈妈进了大门。

　　季少琮忍俊不禁，他昨日吓唬了桐笙一番，说今日要让她出丑，她果然上当，以为自己要考她礼数，摆出了十足十的架势。

　　他满意地叉着腰，若不是略施小计，怎么能哄得这个倔强的小丫头乖乖进府呢。

　　桐笙在府中穿门过廊，跟随着的侍女有好几个，皆沉默不语，一路上只听到钗环叮当。

　　府第的对联匾额皆用飞龙白银作底，赤金写就。前院金瓦高墙，雕梁画栋，所用柱子都是一人抱的金丝楠木，端的是轩昂壮丽。到了后院，则又处处点缀山石花树，清泉淙淙，移步换景，想来建造时花了不少心思。

　　桐笙默默想道，这所房子奢华而不流俗，大方又雅致，不由得对季少琮多了两分好感。

　　走了好一会儿，徐妈妈到了一间精巧的屋前停下。

　　徐妈妈恭顺地说：“姑娘，皇子殿下吩咐，让你先住着这溶月斋。往后小姐缺什么，尽管跟老身说便是。这位丫头听霜是贴身伺候姑娘的，听霜，快来拜见姑娘。”

　　一名清秀的女孩脱列而出，对桐笙福了一福，清脆道：“听霜见过姑娘。”

　　溶月斋是三间上房并列而成，里面的家具陈设一应都是新的，听霜给桐笙展示了一柜子的新衣和光耀夺目的妆奁，叽叽喳喳地说道：“这所屋子是咱们皇子殿下特意命人收拾出来的，叮嘱了都要用最好的东西。屋子前面有个小亭子，姑娘刚才可看见了？那里赏月最好了，比太子住的东宫都要好。”

　　月影初现，桐笙已经坐到了亭子里。这府邸地势本就高，亭子又建在假山上，故而视野极为开阔。桐笙此时脚下是鳞次栉比的民居，远望是城郊层层叠叠的山岭，一轮明月悬在墨蓝色的空中，静静地看着万家灯火。

　　“第一次见你时，你也在看月亮。”

　　不用回身，桐笙也知道说话的是季少琮，这些日子里他总在自己耳边唠叨，她已经很熟悉那把有点沙哑的嗓音。

　　季少琮也习惯了她不接话，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你以后就可以在这亭子上赏月了，爱赏多久就赏多久。今日李太医来给你请脉，说你近日气血瘀滞，思虑过度，又有内伤，需得好好调养，所以赏月的时候，记得让听霜给你穿厚点。”

　　“听霜给你换衣服时，看见你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是不是卮尔珠打的？”他的声音逐渐颤抖，像拿不稳的杯子。“我今日进宫，拿了些补身的药丸回来，晚点让丫鬟服侍你吃了再睡。”

　　季少琮说了一大箩话，桐笙始终默不作声，月亮给她瘦削的背影轮廓勾上一圈淡淡的光弧，她本就气质清冷，在这月光下，更显寂寥。

　　他第一次见她时，之所以会制止卮尔珠，纯粹是因为见不得这种随意打骂下人的行为。但就在那一两眼之间，他觉得那个差点挨打的姑娘，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那股气质萦绕着他，使他整夜有一种悬浮在空中的虚幻感。

　　第二天，他在马上见她缓缓而来，不施粉黛，穿着破旧，晨曦中她脸容清晰，昨晚那股气质也随之明了。

　　她那样纤薄，看上去柔弱不堪，但脸上的神色却是那样淡然，像傲雪凌霜的白梅。整个人像微光一样轻柔，但又像光一样充满韧性。

　　她不属于大草原，大草原的儿女是奔放活泼的，她眉宇间的哀愁、举手投足间的清逸，应该属于幽远的森林。

　　他忍不住向卮穆打听，才得知她的来历。

　　只是他没想到，郁桐笙并未因离了卮伏国有半分的高兴，反而对他拒之千里。

　　他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不应再打扰那个沉醉在月色中的背影，便悄然而去。

　　出了大门，左转入东安街，拐进直胪街，街上最华丽最亮堂的那家店，便是名震汴州的觅仙馆。

　　季少琮一进门，雕花黄梨木屏风后就转出两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对他福了一福。

　　女子将他带进一间厢房，里面有五六个白衣少年，或坐或站，有的在弹筝，有的在吹笛。房间中央站着两个穿着撒花纱裙的歌女，唱着冉国如今最有名的乐师黄石新编的《醉花阴》，声音犹如莺啭凤啼，听之忘俗。

　　房中点着玫瑰笼曦香，使人闻了犹如置身盛放的花园中，说不出的自在。

　　窗下的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艳妆女子。她珠翠满头，长眉入鬓，秋波含情，鲜艳的双唇犹如盛放的牡丹，颈间的缠丝缀水晶赤金项链下吊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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