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涌成歌

　　卿婉端药进去时，段蔚然已经遣散了波光阁弟子，将将披好外裳。

　　多年不见，他较在卿关城时又长高了些，眉宇间脱去了稚嫩，若说还有什么有迹可循的地方，便是那份刻进骨子里的骄傲。

　　可是既然要做一个杀人工具，最不该有的便是傲气。

　　段蔚然不意进来的居然是卿婉，那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两人都有些怔愣。

　　还是卿婉先叫了一声段大哥，将药放在桌子上，试着开口，“我听说……你这些年在找我。”
　　是在找，只是千算万算，没料到她就在傅青荷身边。

　　段蔚然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心想那该是傅青荷煮的。

　　“是。”

　　卿婉搬了张凳子坐过来，段蔚然不明所以。

　　“我这些年，一直没有回家。”

　　“我知道。”

　　“爹爹一定很担心我吧？”

　　“嗯。”

　　卿婉柔和地笑了笑，段蔚然别开眼，以他们如今的境况，似乎不适合叙旧。

　　谁知卿婉话锋一转，“你看，你还是念着我爹的，不然怎么会对他的事一清二楚？”

　　段蔚然没说话，手掌悄然握成拳头。

　　“段大哥，”卿婉道，“多年未见，我不好冒然评判你经历的事情。但是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些话。”

　　段蔚然眼里没什么情绪，“你我之间，无甚可说。”

　　踏进波光阁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斩断过去的准备。身份、尊卑、亲友，皆是过眼云烟。

　　“你怎知我是要说你我之间？”卿婉道，“方才这碗药，本该是青荷来送给你。这药熬出来不容易，少说要守着炉子个把时辰。她分明将药煮好了，却在屋外站着，半天不进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段蔚然垂下眼，“如果你是要和我聊她，那恕不奉陪。”

　　“你在生她的气？怎么，她是背叛了你，但你又何尝不是背叛了我爹？”卿婉对段蔚然漠然的态度有些生气，尽量平和地说，“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她当年从波光阁走得突然。既然师徒一场，为什么不能坐下谈一谈呢？”

　　这话一语双关，还影射着段蔚然与卿嘉明。

　　可段蔚然依旧做出毫无所觉的样子，冷声道：“如你所言，我背叛了你爹，所以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趁早回去，让他安心。”

　　卿婉平了平气，“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责怪你。段大哥，你是不是觉得爹爹很恨你？但是据我所知，他曾经那般器重你，甚至想将卿关城交给你继承，断然不会与你草草了断。你若是愿意解释，他一定会听。”

　　段蔚然嗤笑一声，解释，他有什么可解释的？天下千千万万人，可他却只有一张嘴，越解释便越显得欲盖弥彰罢了。

　　然而他开口，却是在说：“不用解释，他们说的都对。”

　　卿婉似气似笑，“你在引导我辨别是非？我游走江湖这些年，见惯了流言蜚语的祸害。别人说你什么我管不了。但是我有眼睛，能亲眼看到。你道青荷为什么不肯进来？你以为是因为恨你吗？可她却跟我说，是你不想见她。还有这锻剑坊，虽然没挂问天宗的牌子，传承的却是问天宗的技艺，你觉得她在坚持什么？”

　　段蔚然静静听完，眼皮跳了跳，然而除了这细微的反应，便什么也没有了。

　　“段大哥，我看得出来，青荷不是真恨你。她在你身边最久，心肠又正，你为何不肯把话说开？”卿婉顿了顿，唇角含了些不忍，“你对她很残忍，我不曾知道，她至今都以为你心悦我。”

　　段蔚然陷入罕见的沉默，他的身影拢在烛火里，黄泥墙上映出萧瑟的背影。

　　“罢了，”卿婉叹口气，站起身说，“如今我于你来说也是外人，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好干涉，只是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段蔚然抬眼。

　　卿婉眼里闪烁起明亮的光，“我准备回家了。”

　　段蔚然眉头一松，不自觉地说出口，“恭喜。”

　　“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卿婉点点头，“所以你呢？你何时去见见我爹？你帮着他找我这么多年，合该让他知道。”

　　“是你自己愿意回去，不是我找到的你。”段蔚然言下之意是在拒绝，不过他由衷说了一句，“快回家去吧，有人在等你。”

　　卿婉定定看着他，“你也是。”

　　段蔚然不置可否。

　　卿婉说：“我走了，青荷最近要出远门，她虽然一身武艺传承你的衣钵，但此行凶险，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段蔚然撑起身子，挑了挑眉，“那家伙要去哪儿？”

　　卿婉抿唇一笑，“你自己去问她啊。”

　　说完也不给他追问的机会，径自出门去了。

　　段蔚然在房中闷得难受，喝完药便起身活动筋骨。鬼使神差地，他朝后院锻剑的地方走了过去，远远便听到傅青荷在与余笠轻声说着些什么。

　　“人一程有一程的际遇，很少有人能陪伴你走完这一生。”

　　段蔚然听罢闭上眼，他大概也只是她此生的一位过客。

　　傅青荷亲自指点余笠锻剑，段蔚然听着，发觉她的铸剑技艺竟如此炉火纯青了，教导别人时也能顺手拈来。

　　“段公子，请让一让。”

　　段蔚然闻言睁开眼，身后是一群锻剑坊弟子抱着新的玄铁预备进去，为首的正是方才向傅青荷禀报的年轻人。他盯着那张脸，忽然便想起了这人是谁。

　　正是从前的问天宗弟子，那会儿还是个孩子，如今长大了，模样变了不少，他自然一时认不出来。

　　他背后也有一串熟悉的面孔，但都默契地避开段蔚然的目光，冷漠地与他保持距离。整座锻剑坊似乎在今夜被一分为二，波光阁杀手躲着傅青荷，锻剑坊弟子冷着段蔚然。

　　问天宗被灭后，少宗主转头投靠了波光阁，他们便成了丧家之犬，若非义士盟接济，他们怕是等不到傅青荷建立锻剑坊的那一日便饿死了。

　　段蔚然怎会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他一语不发地侧开身子让路，回头便见傅青荷俏生生地立在哪里。

　　月色将她的身影衬得很淡，一阵风穿巷而过，落下满地木槿花，段蔚然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倚的是棵木槿树。

　　一瞬的惘然过后，他提醒自己。

　　我不想见她。

　　他转身便走，傅青荷道：“等等。”

　　“怎么？”

　　傅青荷说：“有件事想问你。”

　　她走近几步，段蔚然不动声色地跟着后退。

　　傅青荷察觉到他的动作，便停下来。

　　就这么讨厌她？

　　段蔚然想，莫非是来打听他对卿婉说了什么？

　　傅青荷深吸口气，“王颛顼王节使，当真是你杀的？”

　　段蔚然一愣，旋即发笑，“不然你以为王家人为何追杀我？”

　　“那你又为何杀他，还吞掉了他的私产？”

　　“哦，因为我贪钱。”段蔚然大言不惭地回道。

　　“贪钱也该有个限度。”傅青荷眸光微冷，她平素不爱生气，可一旦动起真格，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那份冷至心肺的气场，甚至要胜过段蔚然几分。

　　“你应该也知道，王节使准备拿他的家财送去给前线的景云军和义士盟。”

　　“他说送便是真送？”段蔚然颇有几分不耐，“钱要用在刀刃上。”

　　傅青荷气急反笑，这些白银花在前线是浪费，进他段蔚然的口袋便是物有所值了？

　　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质问的话堪堪要出口，傅青荷忽然一顿。

　　段蔚然方才还说，“他说送便是真送？”

　　傅青荷从这句话里品出了点别样的意味，但再看段蔚然时，他脸上不耐的神色更甚，半点没有解释的意思。

　　傅青荷按下心头疑惑，决定还是先把之前想说的话说出来。

　　“王节使的儿子王简在景云军中执掌大权，如今他被前线战事困住，抽不开身，待稍有喘息，必定会找你寻仇。”

　　王简年纪轻轻便因战有功，封为宣阳将军。就连皇帝都要依仗他打仗，段蔚然怕是惹了个大麻烦上身。

　　段蔚然浑不在意，歪头道：“看不出来，你现在还会关心为师。”

　　两人决裂后，段蔚然再也不曾自称“为师”，傅青荷听到这两个字，身子抖了抖，平声道：“不过顺便提醒罢了，夜已深，我不打扰你休息，明早再来换药。”

　　傅青荷脚步飞快，段蔚然道：“慢着。”

　　“还有事？”

　　男人目光冷漠，像是随口问道：“你最近要去哪儿？”

　　傅青荷愣了愣，“这与你无关。”

　　似是不愿再说，傅青荷加快了脚步。段蔚然望着转角消失的那一片袍角，又抬头看了看花树掩映间的月亮。

　　平心而论，锻剑坊的景色还不错，他并不反感。

　　段蔚然随手摘了一小截花枝，回房提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个字，放在窗沿下吹干。

　　那厢萧三鼎处理完刀客的尸首回来，“师父，您找我？”

　　段蔚然将吹干的宣纸以镇纸压在桌案上。

　　“准备回阁。”

　　萧三鼎迟疑道：“师父不等伤好了再回去么？”

　　“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就躲懒，为师是这么教你的？”

　　“呃，不是……”萧三鼎说，“那是不是要知会傅姑娘一声？”

　　“不必，此地本就不该是你我呆着的地方。”段蔚然按了按左肩，那里裹着厚厚的绷带，是傅青荷一圈一圈缠上去的。

　　“回去之后不要多嘴，今夜之事，不必让太子知道。”

　　“是。”

　　“还有，”段蔚然吩咐道，“最近你不用跟着我出任务了，去盯着她。”

　　“她？”

　　“傅青荷。”

　　“哦……”

　　“你是如今我门下的大弟子，”段蔚然敲了敲萧三鼎的脑袋，“危险来临之前就要知道预判，然后及时通报，别太没用，记住了？”

　　萧三鼎不明所以，“记住了。”

　　段蔚然嗯了一声，打开门最后看了眼对面热火朝天的铸剑炉和诸弟子。

　　“走。”

　　萧三鼎道：“师父，您写了些什么？是给傅姑娘的话吗？”

　　“多嘴。”

　　“……是要她珍重之类的道别？”

　　“不是。”

　　“那是什么？”

　　段蔚然跳上房檐，他伤还没好，身形尚有些不稳。只听他轻嘶一声，说：“一句忠告。”

　　萧三鼎竖耳倾听。

　　“如无必要，江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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