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涌成歌

　　王简怒从心生，但毕竟段蔚然是波光阁的“头牌”，就算再不情愿，面子功夫也要给足，于是变成一副不阴不阳的模样，“军中将士食不果腹，不比波光阁富贵，没有闲酒招待阁下。”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父亲一生兢兢业业，自己在前线浴血杀敌，为什么朝廷半点不提对段蔚然的处置？

　　他难道就不该死吗？！

　　段蔚然把王简心中所想摸得门儿清，但他似乎还嫌不够，“没有便罢了，我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既然军中苦寒，回头便从我的俸禄里匀出来，拿去犒劳诸位兄弟。”

　　用段蔚然的俸禄买的酒，只怕会越喝越上火吧！王简瞧着他挑衅的模样，心道今日若不为父亲出一口恶气，简直枉为武将！

　　“嘭”地一声，王简将长|枪插进沙地，抬手指着段蔚然的前额，“阁下如此体恤景云军，不若也体谅本将技痒的心思，与我痛痛快快地比试一场——”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生、死、不、论。”

　　傅青荷大惊，段蔚然手刃王颛顼在先，就是今天真的死在这里，波光阁也不能有半点不满。

　　杀谁不好，杀这个大刺头的父亲？

　　再抬头看王简，青年人的眼眸里布满血丝，想来他过得并不好。杀父之仇报不得，还要冠冕堂皇地与仇家虚与委蛇，王简每日在前线吃风沙，若不是凭着一颗护卫百姓的心，他实在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意义。

　　傅青荷眉头紧皱，忽听头顶处传来“啧”的一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段蔚然低头看她，“觉得为师打不过那小子？”

　　王简怒了，他可是堂堂将军，居然被当众称为“那小子”？！

　　他算看明白了，这人纯粹是来挑衅的！

　　也好，左右他不想再尊皇命与这个杀父仇人共事，不如今天就杀了他！大景规矩，论武中性命自负，段蔚然就是真死了，那也只能怪他技不如人。传闻他曾是武林年轻一代中最具天赋之人，如果没被灭门，将来是要成为义士盟少盟主的，是以王简此刻也起了挑战的心思，他倒要看看所谓的江湖人能厉害到什么地步。

　　傅青荷睁大了眼睛，简直想把段蔚然的脑子切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她瞪着眼，忽然一愣。

　　段蔚然眼中没有预想的玩世不恭，傅青荷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挑衅不是玩心忽起。

　　段蔚然的眸底黑得厉害，隔得远瞧不出端倪，但傅青荷离他极近，能鬼使神差地察觉他在压抑着怒气。

　　他在生气什么？理亏的人不该是他自己么？

　　傅青荷这一恍惚，便见段蔚然轻轻弯唇，满口答应下来，“素闻宣阳将军是少年英才，今日便来试试。”

　　傅青荷道：“慢着，我们今日另有要事，除了信中和宣阳将军所说安置这些流寇，另外他们的匪首……”

　　“匪首不听话，已经被我处决了。”段蔚然淡淡地打断她。

　　“什么？”

　　段蔚然抬了抬手臂，示意他们看向那匹蹄子沾血的马，背上趴着个悄无声息的人，正是段峰。

　　傅青荷立刻解释，“将军，匪首段峰被处决是因为——”

　　“没有什么原因，”段蔚然轻飘飘地说，“是我看着不顺眼。”

　　傅青荷怒道：“段蔚然你——！”

　　这人说好了不捣乱，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他言之凿凿，段峰的罪状呈不上去，段蔚然等于是自己坐实了残杀同门的勾当。

　　傅青荷恨不得揪起他的领子，段蔚然的名声已经够烂了，她辛苦谋划多日，就是不愿让他雪上加霜，他是存了心想跟自己对着干吗？！

　　王简并不关心一个流寇的死活，他只觉又感受到了段蔚然的卑鄙之处，不客气地嘲讽：“犯了罪就要送公堂听审，看阁下这迫不及待残杀同门的样子，本将都差点忘了你曾经也是问天宗的人了。”

　　傅青荷瞳孔颤了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王颛顼死得不明不白，王简推己及人，自然会认为段峰的死也是段蔚然有意为之，这下也许其余弟子都清白了，但泼在段蔚然身上的脏水又如何洗得掉呢。

　　段蔚然哼笑一声，“你也说了是‘曾经’，我早已不属于问天宗，算不得残害同门。”

　　傅青荷怔在原地，他在跟问天宗划清界限？

　　王简听罢大笑，“好！论忘恩负义，冷血无情，阁下实乃王某所见第一人！废话少说，我们这便开始吧！”

　　“正有此意！”

　　段蔚然拍马上前，抽出冷焰刀，迎面撞击王简劈来的长|枪，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后撤，傅青荷怕他们伤及无辜，忙护着问天宗弟子们退到一边。

　　看来两个人都怒火中烧了，不然怎么说打就打，全然不顾及其他！

　　王简出枪穿叶，招招凌厉，段蔚然也不逞多让，每一刀都劈向面门，傅青荷起先还想着寻求制止之法，但冷眼观了片刻，此二人打起来居然不使任何套路，每一式都直白蛮横，倒像是……纯粹发泄一样。

　　罢了，都是坐上高位的人，行事也应有分寸。傅青荷虽自己气得厉害，但仍不忘宽慰旁人，抱歉地对顾长月说：“恐怕诸位要在此等上一时半会儿了。”

　　那厢段蔚然忽然从马背上站起，凌空拍下一刀，似乎是用了十足的狠劲，王简勒马疾退几步，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分明是自己怨念深重，怎么好像他才是来寻仇的？

　　顾长月忧心仲仲道：“少宗主似乎心情不大好，姑娘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傅青荷无声摇头，回望了眼段峰的尸首，正被将士们以草席裹了抬走。

　　段蔚然到底出手克制，他常年行走于黑白两道之间，论单打独斗，怕是早就能称霸武林。他虽憋了一肚子闷气，但也收了两分力，两人对打了半天，这场对决早就变成了单纯比拼蛮力。

　　怪幼稚的。

　　段蔚然甚至有空自嘲一番，正打算结束这场闹剧，王简忽然挽了个枪花，直刺他的胸膛。

　　段蔚然立刻抬刀格挡，怒道：“你他妈玩儿真的？！”

　　王简冷笑连连，“杀父之仇在前，你以为本将是在小打小闹？”

　　段蔚然一手捏住他的枪杆，戾气骤现，“那便教你做人！”

　　傅青荷惊道：“怎么回事！段蔚然，他不能杀！”

　　段蔚然一面打一面哼笑，“你在担心他？”

　　王简嗤道：“哪里是担心我，是怕你又背上一条人命。段蔚然，你手上沾满鲜血，必定万劫不复！”

　　段蔚然咬牙，“我只杀该杀之人，纵然万劫不复，也轮不到旁人指点！”

　　“该杀之人？难道我父亲是该杀之人！”王简被段蔚然的话激怒，怒吼道：“我王家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何得罪你了！”

　　王简怒极，枪杆也被段蔚然劈成两半，他干脆出拳，朝段蔚然招呼过去。

　　“得罪的不是我……”段蔚然眸中的怒火忽然消散，他垂下手，在这转瞬即逝的空当，生生受了王简一拳。

　　傅青荷喊道：“段蔚然！”

　　段蔚然被这一声清脆的呼唤拉回了现实，他立即回神，双手撑住马鞍，稳住身形。

　　王简也愣了愣，没想到段蔚然居然不躲。

　　段蔚然唇角破了一大块皮，渗着殷红的血，傅青荷情急之下喘着气，眼睛死死钉在他的嘴角上。

　　段蔚然慢慢抬起头，对傅青荷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无声地比了比口型，“没事。”

　　没事。

　　他只是太累了。

　　段蔚然的眼睛亮如朗星，但此刻分明站在阳光之下，傅青荷却觉得自己是在黑夜里隔着暗河遥望着他，那些碎星朦朦胧胧的，仿佛含了千言万语，她想触碰，却又怕他会像泡影一般，一触即灭。

　　段蔚然停手，懒懒散散地跳下马，冲王简抱拳，“将军好身手。”

　　王简并不认为自己赢了，段蔚然方才分明是在走神。他在军营中磨练多年，第一次见居然有和自己打架时还能走神的人。

　　怒火发泄过了，他稍稍冷静了些。王颛顼不在了，但王家的荣耀还需要他维系，段蔚然之所以还活得好好的，想必是他对陛下还有些用处。古来刺客少有善终者，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王简以目示意左右，将士们将断掉的枪杆和马匹都牵下去，他不去看段蔚然的脸，转而说起正事，“乱世生存不易，景云军也不愿对问天宗侠士们赶尽杀绝。正好目下军中缺人手，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若他们能扛下，我会还他们自由。”

　　傅青荷快步走上前查看段蔚然的伤势，段蔚然笑了笑，只朝她说：“将军跟你说话呢，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

　　傅青荷道：“多谢将军宽宏大量。”

　　王简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道：“你还真是跟问天宗撇得一干二净。”

　　段蔚然与傅青荷俱是默然。

　　王简不想深究段蔚然为何反常，只觉得此人在眼前晃荡，实在容易让他心烦意乱，遂道：“流寇之患已经解决，你的任务完成了，景云军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是在赶人了。

　　段蔚然勾了勾唇，“还没有。”

　　王简与傅青荷纷纷抬头看他，王简皱眉道：“你还要留下？”

　　“我还有未完之事，”段蔚然亮出波光阁的令牌，不怀好意地笑道，“东宫之命难违。”

　　王简捏紧拳头，一时五味陈杂。

　　波光阁令牌，见者如见太子，段蔚然如果一开始就亮出来，王简非但不能和他动武，还必须奉如上宾。

　　但是段蔚然没有，反而痛快接受了挑战，倒是给了他一个发泄的机会。

　　王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别人明里暗里地让着，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这时将士来报，“将军，义士盟得到消息，我军欲收留问天宗弟子，他们派了人来，想将他们带回去。”

　　义士盟怎么又来横插一脚！

　　王简看不惯那群自诩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士，碰巧又撞在他心情烦闷的当口，于是冷冷说：“来的不是时候，告诉他们本将军务繁忙，问天宗弟子也是大景国民，如何处置也需遵循圣命，不要找我商量。”

　　傅青荷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唐明星不是知道她在这里么，怎么还派人来？

　　那将士面露难色，“来的人是盟主亲女，将军不见，恐怕不妥……”

　　王简一口气憋在头顶，又是不妥！他一个武将，就想一门心思打仗，哪来那么多规矩！

　　他正要开口，忽听身后有人说道：“没什么妥不妥的，我已经来了。”

　　王简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他竟意外地熟悉。

　　他回头，只见卿婉俏生生地骑在马上，没有王简预想中一副讨价还价的尖酸刻薄样，而是浅笑温婉，不同于傅青荷高岭之花般的冷肃，她是春日莺柳，在战场沙地上长出了嫩芽。本以为此生只会有一面之缘，岂料不期而遇。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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