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余夏如此
余莺儿的浅薄是一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水坑,自以为麻雀借了凤凰半分彩衣就能飞上枝头,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叽叽喳喳。也幸好是初来乍到,本性尚未显露,便是偷懒也还是背着人。
小厦子往师傅茶碗里添上茶,苏培盛在御前行走,一点大意马虎不得,须得时时刻刻醒神,即使是穷冬烈风手指不可屈伸的天气,也是浓浓一泡冷茶水下肚,神清气爽。
苏培盛远远望着廊下那位从倚梅园新调来的余姑娘。光看脸,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出落得眉清目秀,在宫人里格外出挑,便是比起后宫那些小主娘娘们也不差什么,只是气度稍欠。而且……个子高高瘦瘦,长手长脚,是做惯了粗活的,到底是宫人出身,上不得台面。
小厦子隐隐约约知道余莺儿是为着什么让师傅专从倚梅园把她调过来的,除夕夜皇上在倚梅园遇到了一个有才学的宫女,第二天余莺儿就来了。本来当天就要去御前奉茶,正好碰上十七王爷来和皇上下棋,皇上就忘了这事,苏培盛又觉得余莺儿举止上不得台面,一面安排在茶水房侍奉,一面让芳若姑姑暗中教导着以备不时之需。
芳若姑姑是诸位秀女的教习姑姑,教导一个余莺儿是大材小用了,不出几天,就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调教出来了,只看外表,谁能瞧出这姑娘前不久还是倚梅园不识几个字莳花宫女?
苏培盛志满意得,自以为办了件大好的差事,看着外面雪下得紧,到底心疼徒弟,走之前特意交代小厦子:“外头冷,你且在屋子里多待些时候,过个一刻钟再去值班也不打紧。”
小厦子拢拢袖口,不是冷,紧神,嘻嘻笑道:“多谢师傅,还是师傅心疼徒儿。”
余莺儿掀开门帘,带进一身凌冽的寒气,伴着一肩膀半融的雪水,被茶水间的热气陡然激出一个激灵。
小厦子快手快脚倒出一杯热茶递给余莺儿:“外头冷,姑娘受冻了吧。”
余莺儿接过来,让热茶抵在冻得发红发硬的手掌心,“多谢厦公公,这点冷还算不上什么,从前在倚梅园做侍花宫女的时候,比这还冷的天气我都受过。”
倚梅园的侍花宫女是最苦的差事,管事的宫人千叮咛万嘱咐:园子里每一株梅花都比宫女们的命要贵。
便是半夜里下雪,也要担心积雪压弯压折了梅花枝条,往往要穿着单薄的棉服大半夜去园子里除雪,园子里黑漆漆,梅花生得高,又密,一动手,雪水全落在她头上,顺着衣领子滴进去,不消半个时辰,身上的衣裳鞋袜就全湿透了。那才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余莺儿身上穿的也不是今日轻暖的棉衣。
余莺儿初来乍到,没有交好的人,但她胆子大,不大也不敢冒名:“厦公公还不到值班的时候吗?”话才出口,就发觉自己的错处,人家先来茶水间的,话一说出来,好像是自己要赶他走一样。
小厦子能被苏培盛收做徒弟,自然是机灵人,早早看出余莺儿是个口无遮拦的轻狂性,并不放在心上。
小厦子还来不及答,余莺儿索性将错就错:“厦公公,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我只是,有话想问问你。”
小厦子心思转得快,哪里看不出余莺儿的意思,以他的脾气,自然不会不难为一个姑娘家,笑着回:“师傅特许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姑娘想知道什么问就是,我一定不敢隐瞒。”
好容易寻着芳若姑姑去给太后请安,苏培盛等人都不在近旁的时候,小厦子又这样痛快配合的态度,临门一脚了,余莺儿反倒有些退缩,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小厦子瞧余莺儿面有难色不似作伪,嘻嘻哈哈的态度不自觉端正了,“姑娘到底要问我什么?”
余莺儿还抱一丝侥幸,眼巴巴地瞅着小厦子,小心翼翼地发问,唯恐听到什么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厦公公,我只想问问,苏公公调我从倚梅园过来,到底是为着什么?”
余莺儿手指头不自觉地扣着素净棉服上半截露出来的丝线,宫女的衣裳,做的再仔细,也没有娘娘们的衣裳做的精细。
小厦子脸上挂着同他师傅一样的客气的笑,笑容不变:“我以为姑娘早知道了。”
那笑容让余莺儿心里发颤。
不是小厦子态度不好,苏培盛师徒那种特有的笑容是一脉相承的客气,谦逊,却不卑微。
是余莺儿的猜想被验证了,她一直想要逃避的可能的现实。
余莺儿顺着小厦子眼神,那是皇上住的养心殿,她的脸色煞白,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余莺儿被小厦子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刚才在茶水间的热气里熏出血色,此刻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余莺儿是不想再做被人随意欺负的小宫女不假,可是皇帝,皇帝已经四十多了。皇帝,老,丑,不要脸,四十几岁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还想着睡年轻小姑娘,比她爹还大,当然是不要脸了。
不成不成,她可不能遂了苏培盛的愿。
余莺儿竭力调整情绪,她胆子再大,也知道这些话不得对外人讲,嫌弃皇帝是一回事,叫人知道了是另一回事,勉强对小厦子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多谢厦公公,我知道了。”
可怜见,声音都抖成什么样了。
小厦子哪里看不出余莺儿不情愿与伪装。他与余莺儿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却不难看出她不过是个粗浅无知的宫女,断不会有当夜在倚梅园里除夕吟诗祈福的情致。不是她不会有那种可能,而是当照料梅花是宫人的职务,折了花草要挨打挨罚的时候,没有人会对再有余力顾及其他。
小厦子心道这次师傅的如意算盘只怕不能顺利了,他向余莺儿道别,说自己要去值班,看她脸色实在难看的吓人,道:“柜子里还有一碟子牛乳糕,姑娘若是饿了,拿去垫垫肚子吧。”
小厦子值班回来,柜子里的牛乳糕已经被拿了出来,烘在燃着火的金铜炉子边。
牛乳的气息被热气一烘,蒸腾得都整间屋子充斥了暖融融甜蜜蜜的牛乳味,小厦子看余莺儿还懒懒地坐在椅子上,“姑娘这么早就下班了?”
下班,就是轮班结束,余莺儿名义上茶水房的二等宫女,芳若姑姑教她养心殿的规矩,养心殿规矩虽多,人也多,伺候皇帝要小心,她其实也没有轮上几次班。
余莺儿告诉小厦子:“不是我下班早,是我根本没去值班。”
小厦子没想到余莺儿胆子居然这么大,在养心殿当值还敢偷懒。
看小厦子被自己吓住了,余莺儿说:“厦公公,我同你开玩笑的,我哪里敢偷懒,是芳若姑姑说我今天学得好,天气冷,放我早下班。公公这里的牛乳糕好香,我馋了,过来才烘上的。”
“正好公公就来了,来,吃杯热茶。”
倒是同午间倒了个个儿,小厦子接过余莺儿的牛乳茶,舒舒服服喝上一口,“姑娘这是想了?”
“我调的牛乳茶,我爱甜口,不知道公公喝不喝的惯。”
牛乳和糖都,是茶水间的,不用白不用。
安安心心给皇帝做小老婆算是想通的话,余莺儿这辈子都不会想通,她别的本事没有,眼睛还是长着两只,宁可要个年轻人,才不给老男人糟蹋,哪怕那个老男人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掌权人也不成。
只听余莺儿说:“厦公公,吃了我的茶,你可得给我做老公啊。”
民间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老公”,也是称呼老年宦者的。
小厦子年纪还不到那个岁数,自然不是后者,那就是……
什么?!
小厦子险些摔掉茶碗,他跟在苏培盛身边也算是经历了好些大风大浪,时人以女子贞静柔顺为好,可从来没有哪个姑娘如此大胆直接。
况且,小厦子是阉人,早没了娶妻生女的心。
虽是小厦子其实长得不差,面白无须,粗粗看来也蛮清秀,他没动过和宫女对食的心思。一来便是宫规森严,严禁宫人私相授受,□□宫闱。二来,他是苏培盛带的徒弟,凡事不离苏培盛左右,没得时间生出二意,故而余莺儿这惊人之语,在小厦子那可真是惊心动魄之语。
“公公,瞧你,吓着了?”
余莺儿连忙上手,想替他扶着茶碗,小厦子急忙避开了,不敢与她有身体接触。
小厦子眼睛艰难地从地上移到到手上的茶碗,这茶碗是余莺儿递给他的。再从茶碗里牛乳茶冒着的白蒙蒙雾气里,穿过去雾气看见余莺儿一张俏丽脸颊红扑扑,黑葡萄似的眼睛闪亮亮,眼睛里一汪清水似亮到人心里去,她年纪真的不大,十五六岁,小厦子十七八岁。
做老皇帝的小老婆,和做小太监的老婆,对余莺儿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做老皇帝的小老婆,他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子,长远的不说,除夕夜倚梅园,久病在身的莞常在要是过得快活,也不会不去参加晚宴,而是选择一个人大半夜去倚梅园祈福。
虽然就相处这么几天,余莺儿也能看出来小厦子不是坏人,怎么看出来的,他年轻,长得不错,比起年近半百满脸褶子皮的老皇帝可要顺眼多了,脾气挺好,师傅是苏培盛,那可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太监,最贴心的狗腿子,小厦子狐假虎威平日里在后宫前朝都走得挺开。
小厦子垂下眼睛:“我还以为姑娘知道了,会想着自己以后会有大好的前程。”
余莺儿答:“什么前程不前程,我不稀罕那些。”
小厦子:“哪能不稀罕呢,姑娘是不清楚。”
余莺儿:“你怎么知道我不清楚,公公又怎么清楚什么是好前程,别人口中的好前程,不是我想要的,就不是什么好的。再说,清不清楚……我现在想好了就是脑子清楚的。”
“若是以后姑娘后悔了,觉得自己想差了,日后悔不当初怎么办?”
“日后后悔是日后的事情,我又不是聪明人,没那么高眼光去看去想以后,我只想抓住现在……”
“抓住现在,姑娘该知道师傅是什么意思。”
“知道我就要照做吗?知道的话,厦公公为什么要和我说这许多,公公要是不乐意,又怎么会和我说着许多话,费这些口舌?公公要是觉得我冒犯了,我不听话,就去找苏公公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就还回我的倚梅园给梅花掸雪水去,公公不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余莺儿真不愧她的名字,声音清脆明亮,好似一只在檐下叮铃作响铃铛。
余莺儿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冒名顶替莞常在的事情,叫苏培盛差事落空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往小了说是无知贪婪,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
余莺儿这个小小的宫女,穿过最好的衣裳就是来养心殿以后二等宫人的棉服,脑子装的最多想法就是怎么在姑姑的管教下多偷一点懒,茶水间的茶叶好,兑上牛乳和糖,她手艺平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拿上好的滇红工夫来糟蹋。
小厦子叹气,深觉自己肩上担子沉重,“姑娘想好了?”
余莺儿理所当然点头:“当然。”
“姑娘想好了,我也想好了。”
余莺儿看他脸色,猜测:“公公要去告发我?”
“姑娘方才不知羞,如今是怕了吗?”
余莺儿没有丝毫羞愧:“我怕呀,我怕死。”
余莺儿的手不知不觉扭在一起,老习惯了,心里有事情就折磨手指,手上不痛快,心里也不痛快。
余莺儿是做惯了活的人,不是贵人们的纤纤玉指,缠在一起就发红,冬天冷,看上去好似冻伤。
姑娘家的手,日后做粗活是不好的,小厦子想,自己做什么吓她呢?
余莺儿十五六岁,小厦子十六七岁。
小厦子把茶碗搁在案上,手指虚虚搭着桌边,问:“余姑娘,你几岁?”
余莺儿下意识地回答:“十六。”
小厦子手指头上蘸了午间残余的冷茶水,在桌子上写字,写下余莺儿的年纪:“十六”。
余莺儿看见了,“公公写这个做什么?”
小厦子白净的脸悄悄变红,“余姑娘,我十七岁。”
小厦子在余莺儿的“十六” ,旁边写下自己的岁数,“十七”。
“余姑娘,小厦子虽然人微言轻,师傅跟前,还有些薄面。”
小厦子知道余莺儿冒名顶替的事情吗?
迷迷糊糊,隐隐约约有预感。
小厦子知道皇帝让苏培盛找人的暗示吗,知道苏培盛让芳若姑姑教导余莺儿的意思吗?
旁观者清,一清二楚。
“厦公公,你……”
事情果然要成真,余莺儿反而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小厦子要帮她,不做老皇帝的小老婆了,她要逃出火坑里?,!
小厦子伤心了,以为她反悔,他没有经历过其他,想也不曾想过,难道天下女子,负心薄幸如此之快吗?
“余姑娘,怎么说了不算数吗?”
“算数算数!”
“我就知道,余姑娘不是骗我的人!”
人们常常嘲笑坐井观天,认为想要飞上枝头的麻雀痴心妄想。
如果说人心是海水波涛一般的汹涌难测,余莺儿那点小伎俩大概就是梅花落在花瓣上化开的那个小水坑,太阳一出来,内心全露在外面了。
可是,有的人,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知道,或许不知道,就是唯独喜欢那个小水坑的浅显易懂呢。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出路,有什么道理。
在他头一次在养心殿见到余莺儿的时候,余莺儿被苏培盛从倚梅园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棉服,一路走来冻得哆哆嗦嗦,仪态也不好,牙齿都打着颤,身上薄薄的衣服,几乎要被大年初一的寒霜打湿。
“这是我徒弟小厦子。”
“厦公公好。”
“这是从倚梅园调来的新宫女余姑娘,这几天小厦子你多照顾着点她。”
“余姑娘好。”
小厦子那时候就喜欢余莺儿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