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情

　　久不曾因他人的过失而陷入自我省审的纪钟歆自打从医院回来后便一直处于难以被说服的纠结中。

　　许峙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和足够的个人空间去缓解内心的焦虑，或许是不想再为纪钟歆的生活增添一丝烦恼，近来胡月和胡明明在学习上也自觉了很多。

　　今天难得他们俩主动做起了那套落了灰的英语试卷，只是不会的题目依旧是无法应对。

　　心理建设了一通后，胡月硬着头皮去找纪钟歆探讨。

　　海边的长椅上，她远远地望去才切实地体会到哪怕是背影也真的会看出人低沉的情绪。

　　走近后，胡月弯腰捡起了纪钟歆脚边的一枚普通贝壳攥进手心里，然后默默地坐在她的旁边。

　　“怎么了？”纪钟歆神色恹恹地扭头问道。

　　胡月将画满红圈的试卷展放在她腿上，不好意思地把脸埋下。

　　因为参考过标准答案，所以胡月知道自己错的题目全都是一个类型，奈何她底子薄弱，根本理解不了其中涉及的语法。

　　担心纪钟歆会以为她愚笨，胡月显得极其没有信心。

　　不同于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纪钟歆迅速集中精神研究题目，仅仅简单地扫过一眼，她便总结出了胡月存在的问题。

　　于是她拿起一根树枝，将题干写在沙滩上，耐心讲解道，“be动词到底该用哪种形式在不考虑时态和固定搭配的条件下，关键在于它前面的主语是谁，与后面的内容无关。”

　　说着纪钟歆又写出一个例句，“Love is not roses,but is Rose.”

　　随手刻意标注出了相同意义的重点部分接着补充道，“不管谁代表爱，爱是抽象的不可数名词，它的谓语只能是单数。”

　　“换句话说做题时要向前看别向后看，明白了吗？”

　　胡月安静地点了点头，看着纪钟歆附和道，“就像人生一样对吗？心儿姐。”

　　“揪着过往不放而蹉跎了眼前的生活是自讨苦吃，不值得。”

　　走过生死的考验和病痛的折磨的胡月显然有资格成为左右纪钟歆选择的说客。

　　总有一些道理就算当事者参透也未必能够痛快地做出决定。

　　有时候的犹豫不决不是意味着无法化解的仇恨，更多是原谅不了错判的本人。

　　纪钟歆无法坦然地装作不怨不伤不怪。

　　她视卓蓝茵为最好的挚友，却在对方的感情世界里自始至终清醒地被蒙在鼓里。

　　这些天来，纪钟歆一直在思考，倘若她没有在卓蓝茵面前反复地提起过有关于隋遇的话题，是否会降低他的存在感。

　　又或者她无需给予隋遇那么多恶评，只有一个残酷的现实判他“死刑”，会不会帮助卓蓝茵提前认清他的真面目。

　　归根结底，纪钟歆终将逃不掉因隋遇而偏离走向的命运。

　　不同于许峙敲开她的心门，胡月在尝试着拉纪钟歆出深渊，看着她略闪微光的双眸，纪钟歆怎么说出拒绝。

　　“的确不值得。”纪钟歆莞尔笑着回应。

　　春风的和煦摇醒了万物的生机，驱散了千百种阴郁。

　　胡月折好放试卷，起身准备离开前，摊开掌心将贝壳亮在纪钟歆的眼前，弯弯嘴角对她说，“心儿姐，送你只蝴蝶，放飞它吧，好不好？”

　　碧波映入眼帘，何尝不是滋润破裂着痕的心。

　　许峙午休回来时，纪钟歆正坐在烈日下举着手发呆。

　　花纹装点的贝壳落在她的手中，光线穿透的边缘泛着透明。

　　“在干嘛？”许峙站在长椅后，俯身用下颌蹭了蹭纪钟歆的头顶，柔声问道，

　　她收回手臂，偏头贴住他的贴脸，没有应答，两人靠在一起看海浪翻涌。

　　视线一瞥，许峙看到了留在沙土上的英文，暗藏何意，他自了然。

　　稍稍转头，双唇相碰。

　　即使座椅阻隔似乎也干扰不了他要吻她的想法。

　　纪钟歆仰头回应时，许峙真的甘愿为她俯首称臣。

　　海风绕过山岚，兜了好几圈，厮缠过后，许峙牵着纪钟歆往半边山走去。

　　温热的气息包裹着踝骨，纪钟歆停下脚步，跃到许峙的背上，环住他的脖颈，顺势替他挡住了灼人的光。

　　“许峙我们一起帮帮她吧。”

　　纪钟歆趴在许峙的耳边缓缓开口道，声音不失落寞。

　　许峙没有反对，即刻说了一个“好”字。

　　周末，许峙带着纪钟歆来到律所找典染时，她没想到接待他们的会是“失踪”了多年的刘小小。

　　纪钟歆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沏茶，一时间竟发现刘小小变了甚多。

　　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嘻笑打闹，喜欢拉着她讲段子陪她偷偷溜去骑摩托的小小哥哥了。

　　仿佛他也度过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艰苦岁月，成长了，也成熟了。

　　接过茶杯，纪钟歆局促到想不出两人再见面的第一句问候该如何措辞。

　　许是察觉到她的找别扭，刘小小在入座前控着力道敲了敲她的额头逗笑道，“老妹儿，穿上马甲不认识哥哥了？”

　　刘小小边说边脱下了职业装的Vest，松开了衬衫的袖口，吊儿郎当地解开了颈间的纽扣，挑眉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如同纪钟歆熟识的他一般。

　　“小小哥，好久不见。”她端起杯子与刘小小的茶杯轻撞粲然道。

　　刘小小无奈地失笑出声，回身低头抿了一口清茶，余光捕捉到门外角落处隐藏的两双视线。

　　“染姐，你确定他能行？”许峙背靠在墙边面带怀疑。

　　典染撩了撩发梢骄傲道，“比你行。”

　　如今身为她助理的刘小小可是被所里的其他同事称为净化使者小百灵鸟。

　　几年来典染不少案子的议事任务都是刘小小完美处理地，为她减少了不少琐事。

　　放下茶盏，刘小小没有与纪钟歆话家常，却是反问她，“不好奇我之前为什么突然消失？这么多年去哪了？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好奇啊。”纪钟歆学着他漫不经心地搭起腿，全然忘了来此的最初目的。

　　又忆往事，刘小小不免表现出少有的深沉。

　　遥想他初见典染那年，他十三岁，年龄比他大了一倍的典染正是法律界中一颗崭露锋芒的女性精英。

　　“我的母亲因为不愿忍受她丈夫的暴力而一纸诉状将那个人渣告上了法庭。”

　　“当时的代理律师是染姐的师父，她作为一个小助理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我。”

　　大抵是由于某种层面上的感同身受，典染对刘小小十分上心。

　　教他自创的防身招式，告诫他要好好读书将来有所成就。

　　“染姐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惜我们都被对未来的盲目向往冲昏了头脑，低估了现实的无情。”

　　最后那场官司以证据不足败诉了，刘小小的母亲不但没有支付高昂的代理费，甚至因无法继续再应付恶魔的反击，抛下刘小小独自去追寻全新的生活。

　　从此，刘小小便承接了他母亲遭受过的毒打和怒骂，直到成年，吃了自媒体兴起的红利，积攒了一定的人气并具备了可以对抗恶人的底气。

　　后来几经转折刘小小才知道典染转行后成为了酒家的负责人，便借机去应聘了驻唱。

　　“再以后发生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去面试，结果被你男人秀了一脸。”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许峙简直像个骚包。”

　　刘小小发自心底地吐槽，纪钟歆闻言“噗嗤”笑出了声，毕竟这等对许峙的评价，她倒不是第一次听了。

　　短暂的轻松氛围打断了先前话题的压抑。

　　纪钟歆撑着腮追问道，“你还没说为什么不告而别了呢？”

　　刘小小戳了戳她的眉心，说她是个急性子，顺势转移了话头接着叙述道，“其实我母亲的官司输了以后，染姐单独又找到了我，她给了我一台相机，并教我要学会采集证据。”

　　很难想象刘小小把典染赠予他的最后礼物尝试了多久才将其化作谋生的工具。

　　因此在许峙二十岁的生日那天，朋友告知他有人不小心登录了他的直播账号，刘小小才会不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那台相机除了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在外，也在正大光明地窥视着他每时每刻所受到的伤害。

　　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兽性大发的无耻之徒酗酒过度，先是骂刘小小娘炮，之后抽出皮带抽打他时受欲望所困逐渐改变了对刘小小的施虐方式。

　　“他差点侵犯了我。”刘小小喉头酸涩，停顿了少许才又说道，“好在我还记得染姐教我的防身术，逃了出来。”

　　“然而投奔她时，我完全没料到我的遭遇会刺激到她。”

　　典染过去的噩梦影射到刘小小的身上，她如何冷静？

　　她的挤压已久的保护欲被唤起，同时也重拾了以法律的武器制裁坏人的勇气。

　　无论何时，典染又变了令刘小小产生兴趣的大姐姐。

　　刘小小平静地讲故事说完，纪钟歆瞬间明白了典染安排刘小小见她的真实目的。

　　尽管纪钟歆愿意为卓蓝茵出手，可是仍然想不通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许峙尊重她的选择，典染答应给予援助，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支持着纪钟歆。

　　可唯独刘小小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最具说服力。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在帮卓蓝茵谋求解脱的途径，而是找到能够让隋遇付出应有代价的方法。

　　胡月问她的题目说，“Life is not yours ,but is yours.”

　　生即众生，绝非独活。

　　善良如她才会自寻烦恼。

　　这个社会并不美好，他只是在向美好的方向发展。

　　日子同样黑暗里，但黑暗里带着一点光。

　　不必去在意是否付出该获感恩戴德。

　　惩恶的意义永远大于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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