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微光

　　纪炎的宿舍在一个旧单位里，穿过一道铁质栏杆的大门，里面是个很大的篮球场，三面是三层高的楼房，每一层的走廊都被铁质的栏杆保护着，靠铁质大门这边是水泥墙，上面插满了碎玻璃，墙下停了一排货车，靠近大门的篮球框上用绳子拴着一条大狼狗，文曼和顺子进去时，狼狗应声站起来朝他们咆哮。
　　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右边的二楼最左面的一间亮着灯。
　　顺着指着亮灯的那处，说：“炎哥就住那儿，你看，灯亮着，他在家呢。”
　　顺子说完就双手合成喇叭在嘴边，朝着亮灯处大喊：“炎哥……纪炎……纪炎哥……”
　　夜很静，明明狗吠的声音没停，但文曼似乎已经听不见了，她能听见的，是二楼那扇木门打开的声音，是男人逆着光走出门脚踩地的声音……
　　纪炎出门站在铁质栏杆后，他逆着光，穿了黑色的T恤，一条黑色的短裤，裤脚下精瘦的小腿，一脚弯曲着，脚上挂着家居拖鞋，他很高，栏杆在他□□的位置，就这样懒懒的靠在栏杆上，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从亮出走来，一定看不见下面的人长什么样子。
　　“炎哥，你看谁来了？”顺子三步并两步跑上楼去，语气都带着笑。
　　文曼深呼吸，两步跟上去，她又开始紧张，等下说什么呢？会不会被轰走？会不会……
　　纪炎还是懒懒的样子，微微蹙着眉，看向顺子手指的方向，女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屋里的光穿过玻璃透出来，女人的脸就渐渐清晰起来。
　　穿过记忆找了很久，又陌生又清晰的面容，纪炎有点不可置信，记忆中的女孩子从来是一头直发，爱扎马尾，倔强又任性，而现在面前的人，还是当年的脸，成熟了些，棱角更分明了，当年黏得甩不掉的人，现在竟是清清冷冷的样子，纪炎皱了眉，沉声开口：“文曼？”
　　见纪炎认出文曼，顺子仿佛更开心些，张牙舞爪的说：“炎哥你说巧不巧，姐来找你，一问就问到我，真是神了啊，就那么巧就问到我……”
　　“你怎么来了？”纪炎站直了身子，身高瞬间又拉长了许多，瘦瘦高高的样子，竟多出些压迫感来。
　　“我来找你。”
　　“来找我干什么？”
　　“……”
　　气氛有点不太对，顺子没说完的话咽在肚子里，他原本想着师傅有朋友来，怎么也得帮着安排妥当，镇子仅有的一家KTV是他的老场子，今晚必然有节目……他摸摸鼻子，默默的闪到一边。
　　漫长的沉默，文曼一直低着头，她完全没有勇气抬起头与纪炎对视，事实上，从她走上楼开始，眼睛就发酸得厉害，她努力吸着气，忍啊忍，但一听到纪炎的声音，她的情绪已经绷不住了。
　　回忆似乎被上了发条，不可遏制的要回去，还是这样子，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子，在无数个下班回家的门前，单薄的身影就是这样一次次等在门口，撵不走，怎么恶语相向的没有用。他早该知道她是这样倔强的人。
　　“咳咳……炎哥”顺子轻声唤，“炎哥，远来是客。”
　　远来是客，是了……
　　纪炎松了紧绷的背，对顺子说：“顺子，回去吧。”
　　“炎哥……”顺子在文曼身后，轻轻的指了指前面的身影。见纪炎点了头，赶紧逃似的跑了。
　　“进来吧。”
　　纪炎进了屋，老式的宿舍楼，只有一个单间，里面简简单单就一张床，一个双人的沙发，上面是老式的棕色磨毛布，经过岁月的雕琢，磨毛几乎没了，沙发面前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几罐空啤酒易拉罐，一个烟灰缸，床尾一个柜子上面放着电饭煲、电磁炉还有两口锅，床尾到柜子的顶端拉了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几件T恤，还有一条男士内裤，屋子不大，一眼就全部看完了，乱，典型的单身男人的居所。
　　纪炎走到床边坐下，修长的腿交叠着，点了根烟示意文曼坐沙发上。
　　“什么时候来的？”纪炎问。
　　“刚到……”
　　“吃饭了没？”
　　“没。”文曼撒谎，她刚和顺子吃了面。
　　“饿不饿？”
　　“不饿。”
　　“住哪里？”
　　“……”文曼不吭声。
　　“你知道我不可能留你。”纪炎丝毫不给面子。
　　“文华宾馆”文曼气短，脸蹭的红起来，又说：“我没那意思。”
　　“什么时候走？”
　　“4号走。”5号上班。
　　“明天就走。”纪炎烟吸了一半，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膝盖上，抬头看文曼，又说：“以后也别来了。”
　　文曼红了眼眶，从刚才就一直憋着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她别过脸，泪水像决了堤。
　　房间内又是一阵沉默，夏日炎炎，即便到了晚上也没有凉快一些，节假日，整个院子的同事都走空了，早知道如此纪炎也该走的，本来是想图个清净……纪炎简直烦躁得不行，他站起身拿过桌上的钥匙，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文曼不想走，但是直到此刻她似乎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得无奈的跟着出去。
　　记得来的路上走了很久，回去的时候，竟很快就到了，也是，纪炎走得很快，说是送他回去，但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他和她，一前一后，离得很远，就像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
　　他一贯如此。
　　到宾馆后，纪炎转身就要走，文曼慌了，忙拦住他。
　　“纪炎，我就呆两天，呆两天我就走，你让我留在这儿，你就当我是……普通朋友，你就像普通朋友一样留我两天，我保证，我呆两天我就走。”文曼说得很急，生怕说慢了纪炎没有耐心听完。
　　纪炎冷哼，不吭声。
　　“我保证，纪炎，我从棉城过来，开了一天的车，我们9年没见了，你让我呆两天。”
　　纪炎还是不说话。
　　“真的，纪炎，我保证，你让我呆两天，就两天，我以后也不来了。好吗？”
　　她必须要他答应，否则，明天就算还在这里，她也绝对见不到他，他有多狠，她知道，她都知道，一如这么多年，他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共同的朋友，没有交集，他走了，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纪炎抬脚就走。
　　文曼连忙拉住他。
　　纪炎发火了：“你干什么！”
　　“我保证，纪炎，我说话算话。”
　　“这话你自己信不信？你是个守信用的人？”纪炎满脸的讥讽，“嗯？”
　　“纪炎。”文曼咬着牙，内心崩塌一片，她一字一句说：“纪炎，我说话算话，我拿命保证，我绝对不再来找你，最后一次。”
　　纪炎的记忆里，很多年前，女孩子一次次阻截他，不折不挠，撒娇耍赖，当然她是没有信用的，每次说着“你再收留我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他是有毛病才会相信她说的话，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相信。
　　如果那时候，不相信她就好了。
　　如果再来一次，绝对不相信她了。
　　可惜，没有如果，无法再重来一次。
　　那些过去的岁月，过去得太久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现，他都要觉得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以为他都忘记了，但她出现，他发现过去很清晰，他一点也没忘记，他也不会忘记，而且……愈发的清晰。
　　他应该立刻转身就走，她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可……
　　“你上去吧，明早8点，我来接你吃早饭。”纪炎扒开她的手，声音低低的，说话转身离开。
　　文曼知道他答应了，眼泪哗啦啦的留个不停，纪炎的身影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直至不见。文曼蹲在墙角嚎啕大哭，这么多年积攒的泪水，在这一刻崩塌瓦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