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忙乱了大半夜，叶紫和周明身心俱疲地靠在走廊的长椅上，叶紫正想叫徐海静回宿舍睡觉，这时一名护士从病危病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当她的人影还没有在病房门口出现的时候，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叶医生、周医生，这里有一个突发室颤的病人。”
　　周明听到这句话，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快步向病房走去，叶紫跟在后面，而她的学生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跟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是那辆被货车压扁的小桥车的司机。此时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插管，监护仪上心电图杂乱无章地跳动着。护士利索地摆好除颤仪，插上电。
　　“360焦。”叶紫拿着电极板，对护士说。
　　“砰”地一声，伤者整个身体“跳”了起来。
　　周明立马给病人做心肺复苏，然而过去五分钟，室颤依旧没有纠正。
　　“360焦，再来一次。”叶紫面色严峻。
　　伤者整个身体又“跳”了起来，周明继续心肺复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人并没有恢复自主呼吸，身体逐渐冰凉。过了四十分钟，叶紫想尽最后一次努力，周明按下她手中拿的电极板，摇了摇头：“已经没希望了。”
　　叶紫放下了电极板，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抢救室，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神色有些委顿。周明跟了出来，坐在了她身边，他的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抬眼望着走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没有说话。
　　叶紫发现她的学生徐海静站在抢救室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完全冰冷的尸体，眼睛里似乎透着某种悲凉，无奈，哀婉。
　　“怎么魔怔了呢？”周明也发现了徐海静的情况，皱了皱眉头。
　　徐海静看到监护仪上那条杂乱无章的波变成一根直直的线的时候，脑袋被巨大的悲凉淹没了，她想到解剖课的时候尸体解剖的场景，可是医生不是只知道切割的屠夫，病人也不是任人摆布的物件，当亲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的时候，她才深刻地体会到，解剖室里死去多年的死尸，和尚有余温的尸体是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你干嘛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叶紫进来了。
　　“他……死了。”徐海静的眼睛任然注视着尸体。
　　叶紫把她叫了出去，两人坐在一排长椅上。
　　“一个人的死亡就像是生物的新陈代谢，诞生，生长，衰老，凋零，谁也无法逃避。”
　　“可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徐海静睁大着眼睛凝视着她。
　　“你知道吗？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害怕看到死亡，感到莫大的悲凉和不幸，有时候觉得人就像一艘在风雨飘摇的汪洋中行驶的小船，随便一朵浪花就能把它打翻。可是医生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我们还有很多无法克服的疾病，我们没有时间去沉浸在过去的悲哀里，因为医生需要把时间和一个良好的心情放在可以救活的人身上。”
　　徐海静静默地低着头，她对医生的认识是多么肤浅啊，她以为保持对每个生命的庄重，肃穆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不是痛悼无法挽回的结局，而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拯救可以活的人。
　　凌晨四点，急诊大厅终于安静了下来，徐海静被叶紫叫回去睡觉了，叶紫和周明静默地向科室走去，走廊上的灯光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你这不仅当人家老师，简直是给人家又当爹又当妈。”叶紫和徐海静的谈话周明目睹了一切。
　　“我们当年不是也有同样的困惑？”
　　周明没有说话，两人进了电梯。
　　“今天你……”周明欲言又止，没有说下去。叶紫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色。“算了，没什么事，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周明脸上憋红，右手绞着白大褂的下摆，像是攒了很多勇气，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你也是。”叶紫平淡地说。
　　上午十点，叶紫回到空荡的家里，凌晨外科会诊完回到科室之后，也没能好好的休息。一整夜的目不交睫，使她不记得这之后发生的事，她早上查房完全没有状态，还好今天该主任查房，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好像是随便钻进了一辆汽车，说了地址，被送了回来。可是在苍茫的记忆里面还有一个清晰的背影，一声轻微的叹息。那是周明的背影和叹息，在七楼电梯口，周明从电梯里出去的时候。当他出去的时候，那略微憔悴的背影和那声无奈的叹息让叶紫感到有些心酸。她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叶紫依旧没有睡意，脑袋有些发胀。她从卧室里拿起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安眠药，塞进了嘴巴里。她想起在进电梯的时候，周明那张憋红的脸，他似乎想对自己说什么。类似的情形不止一次出现，只是没等他说出口，自己便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叶紫扪心自问周明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但合适并不合意，合适只是满足了旁人的评价，合意只是一种个体感受，当两者并不一致的时候，悲剧便发生了。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的人生被措置的很好，她的家庭是医学世家，父母，祖父母都是国内著名的专家，于是作为从这家庭出身的第三代，显然也被当做未来医学专家来培养，仿佛自己不当医生就是一种对社会资源的浪费。自己从小上学到工作，不可避免贴上家庭的标签。在这样的身份里，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会被别人质疑。荣耀的身份不仅先天的优良条件，也以为难以承受的责任和压力。叶紫按照父母期待的样子生活，成长，一路顺遂。但是好像缺点什么，缺什么呢？她的生活里面充斥着冰冷的医学知识，和作为一个有修养的家庭所应当遵循的规范。而周明多少与她相似的人生轨迹和性格，并没有给她带来惊喜，如一颗石子般，在沉寂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于是她决然的从荣耀的家庭出走，来到远离北京的三清市，彻底斩断与她光鲜的家庭的某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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