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的公主]一代首辅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再多的情绪随着一路的车马兼程都会渐渐散去，看着沿途的景色由南边的枝繁叶茂一点一点变为北方的枯株朽木，我的心情也愈发沉郁。我虽熟识兵法，却未曾亲自领兵；此番出征方才认识到战略战术不只是宏观上的概念，还要落实到具体的执行：何处安营扎寨、何时餐饮补给，无一不需要依靠我来做出判断。既然如此，就再没有心思去想那些纸短情长，只是每日留心军容是否严整、军心是否安定、军纪是否严明种种。

　　昼夜兼行，也花了一月有余，才到玉门关。王季淩说此关“春风不度”，亲眼看到方知此言非虚：四野俱是荒沙野草，独此一关平地惊雷、巍然而立；女墙风蚀垄脊，不败高耸峙立之姿；哨所鳞次栉比，恰成众星拱辰之态。出示了虎符，自有人开关落锁，引我沿女墙马道，入督护府门，见着了齐大将军，与他交接军队事宜。

　　齐将军身高八尺、虎背熊腰，面容粗粝、声音雄厚，语气倒是非常客气：“穆长史长途跋涉、一路辛苦！我听闻长史在京可是太子太傅，怎么会想着自请出关，跑到这白草黄沙的地方受风吹日晒之苦？”

　　“大丈夫当志存高远，昔有班仲升投笔从戎，横戈跃马，一荡匈奴威势；卑职心向往之，愿踵事增华，疏黎明之苦。”我向他行拱手礼。

　　但他似是看不惯我身形纤弱，斜睨了我一眼，幽幽道：“可长史这身板并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材料啊。看你手指骨节分明，平素应当是舞文弄墨、在案牍文书里操劳惯了的，怕是抵挡不住此地穷凶极恶的蛮人，不妨就在本帅府中操持文事，也算是人尽其才。”

　　我本以为上了边关就能披坚执锐、摧锋陷阵，闻听此言，如冷水泼头一般，不由得辩解道：“将军此言差矣。卑职虽不才，也是永泰十五年的武状元，洗濯磨淬并非罕事；还望将军应允属下随同出征。”

　　“你既入军营，当知‘闻鼓而进，闻金而退’的道理；若是兵不由将，如何指挥进退？本帅好意让你在府中书记，免受战场枪林箭雨的皮肉之苦，你竟然还不领情？在都护府中，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他一拍桌子，叫了个校尉进来，吩咐道：“今后粮草军需的账目就由穆长史负责核验，你带他下去看看！”

　　那校尉向我施了个军礼：“长史大人，这边请。”

　　话已至此，我若再反驳，这气口恐怕要顶起来，只得向齐将军一揖，便跟着校尉出了府门，去到了个临近演武场的天井窑洞里。漠北的房屋果然与中原不同，正常站立的地方平坦开阔、不见房檐屋脊踪迹，低头一看竟发现底下是个状若方鼎的四合院落。顺着窑洞入口的甬道斜降着往地下走，方知这都是凿进黄土里才能箍出来的居所，房门均呈拱形，我猜是为了便于加固黄土、避免坍塌。

　　校尉将井内四方的房门打开，依次向我介绍：“这东西厢房存放的是这些年来驻守此关的人事、财税、军政档案，长史大人尽可参阅。坐北朝南的两间厢房，一间供大人日常起居，一间用作办公。依据英宗时期颁布的《军法细则》，为您配备奴婢4人服侍生活，侍从2人守门护卫。粮册、账目均有人日日传递，您只需负责校对核验即可。若是还有什么短缺的物资，可差人外购，记在公家账上。”

　　我点点头，那校尉又命人送来了近一个月的粮草账册，我粗粗一看，依据的是三司会计司规定的“四柱结算法”，账面收支平衡，并无不妥。

　　自此开始的日日夜夜，我的生活仿佛就被困在这方井之中了。日出时分，当熹微的晨光撒进窗棱，叫醒我的不是司晨的牡鸡，而是演武场集结士兵的号角。等影子与人身等长的时候，自有人送来前一日的账目供我核验批阅，可此事并不繁琐，若是内容出入平齐，章目有据可依，我便能签字署名，了结这番公事。剩余的时间由我自由支配，我或是在城关内到处闲逛、勘探各个方位的兵力与布防，或是随便挑几个演武场的士兵切磋武力，纯当强身健体；可更多的时候，我将自己埋首于东西二厢房的档案材料中，企图从中发觉成王败寇的真谛。不消抬头看井外的天色，只要感觉刺骨侵肌的寒意陡然上来，就知道日暮西沉，可以休憩了。

　　这时我才知道元稹“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一句的滋味，我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千里迢迢跋涉至此，却被一道军令拘束在这弹丸之地；我欲对月共饮消心中块垒，可胡笳悠悠亦不能慰我心寒，“光景如跳丸”。

　　人在闲时就容易生今昔之感，有时我见那奴婢为我润笔磨墨，就想起公主刁钻地问我：“如何能不费工夫又练出和太傅一样游云惊龙的字迹来？”我用王羲之吃墨的典故劝导她此事只能靠勤学苦练，她却抽出一张我倦怠时批改作文的墨迹来笑话我：“太傅即便是闭着眼也能写得这么‘笔走龙蛇’，那肯定是天人感应、有书圣附身了！”我手下一笔写歪，自嘲道：“若真有天人感应，那书圣也当托身于公主这等超凡脱俗之人，而不是选臣。”

　　桌案旁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大人说什么天啊人啊的，是还要奴婢做些什么吗？”我一怔，才发觉公主娇俏的问答原来都只是回忆。

　　我好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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