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雪鹰扬

　　大魏都城平城，柔然可汗大檀率领六万骑兵从云中攻入魏国，沿路杀掠吏民，抢劫财物，已经攻陷盛乐故都的战报经斥候快马加鞭传到了大魏君臣的耳中。
　　“柔然，欺人太甚！”太极殿上，刚刚登上帝位的拓拔焘劈手扔下战报，勃然怒道。
　　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君王严重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受到挑战，他才刚刚继位，柔然就大举入侵还一路打进了盛乐。盛乐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大魏曾经的故都，如果连盛乐都被柔然人占领了，那绝对是对他最大的侮辱。这口气他不能忍。
　　“盛乐已经失守，不知众卿家有何对策？”拓拔焘强忍着怒气平和说道。
　　听闻柔然入侵，盛乐失守，不少大臣的第一反应是劝皇帝北征。盛乐对于魏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明白，谁敢说不打。
　　长孙翰道：“柔然此时出兵是觉得陛下新君继位，正是立足未稳之时。若我军不出兵恐怕会让前线将士失去斗志，臣以为必须发兵收复盛乐。”
　　“陛下，平阳王所言极是！”司徒崔浩附议道：“柔然的侵扰已经严重牵制了我大魏的兵力，如果不平定柔然，我军就无力进一步征服其他各国，更无力南进，与刘宋争强。臣以为应该发兵北征柔然。”
　　拓跋焘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不先征服柔然，就会腹背受敌，陷于困境。他又看向了北平王长孙嵩。长孙嵩是开国功臣、三朝元老，又征战多年功勋卓著，他的意见必然是有助益于战事的。
　　“太尉怎么看？”拓拔焘冲长孙嵩问。
　　“启禀陛下，臣赞同平阳王与崔司徒之议，北征柔然。”长孙嵩回道。只此一句，简单明了却抵得上万语千言。
　　有崔浩等支持，拓拔焘决定北征柔然。拓拔焘慨然道：“柔然屡次犯我大魏，杀我百姓掠我财物，夺我土地，朕必讨之！朕决定亲率四万轻骑先行出兵征讨，平阳王为主将，征东大将军安同为副将，司徒崔浩随征，由太尉领四万兵马随后，命司空达奚斤留守平城，卫尉贺楼伏连主理平城防务。”
　　“陛下！”达奚斤欲劝谏拓拔焘不要轻易亲征，拓拔焘知道他要说什么，脸上显露出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威严道：“宜城王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就辛苦宜城王留守平城了。”
　　“是陛下！”达奚斤躬身。
　　数日后，拓跋焘率轻骑北上征讨柔然，因孤军深入在盛乐城外陷入重围，全赖殊死拼战，才使柔然暂时兵退，双方陷入僵持局面。
　　盛乐郊外魏军大营，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初更时分。长孙翰匆忙来到拓拔焘的营帐时，安同和崔浩也刚刚赶到。
　　安同首先向长孙翰报告了盛乐的急报，崔浩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
　　拓拔焘听完，竟是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中佩剑敲着盛乐，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柔然此次南下兵力有六万重甲骑兵，我军虽然也有四万人可是都是轻骑，实力我军不占优势。如今，大军被困盛乐郊外，如果十天后长孙嵩的援军不到，恐怕我们只有与柔然死战了。”
　　骑兵素来以快速灵动而又冲击力极强闻名。鲜卑人与柔然一样都拥有所谓铁骑，这种骑兵就是战马和骑士均用当时上好的精铁马具与盔甲兵器装备起来的集团骑兵。马蹄装有铁掌，使战马能够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驰而不惧荆棘尖刺；马头装有铁片与皮革相连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对战马的威慑大大减弱；马具也用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的精熟铁，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软又脆的铜质马具；马上骑士的兵器为轻型刀剑，普遍用精铁铸造，长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锋锐轻捷，便于集团冲锋格杀。铁骑发动的狂飙一样的冲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
　　拓拔焘此次北征带的只是先头部队，多为轻骑兵，与重骑兵相比战斗力自然是不可相提并论。尤其是几次交战，魏军士兵的损失不小，如果再被困下去，又没有援军，怕是拓拔焘君臣真得被交代在这里了。
　　此时，即刻突围才是魏军最该做的事。
　　“我军粮草还可坚持几日？”拓拔焘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问身后的长孙翰。
　　长孙翰粗略地回算，道：“禀陛下，不足五日。”
　　“不足五日？这么说，五日之后，不用等太尉来，我们就断粮了，那会儿怕是全军最危险的时候了？陛下，不能再等了！”安同道。
　　拓拔焘大是皱眉，沉思不语。营帐外面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
　　“平阳王、崔司徒，你们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拓拔焘终于抬头问话。
　　崔浩沉重踌躇道：“陛下，我军死战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目下我军的兵力分散，若是突围且战且退与太尉会合，集中兵力，大檀必不会孤军深入。”
　　安同却是忧心忡忡，“崔司徒，我军如果贸然突围，柔然又紧追不舍，那时应该如何？”
　　“那我们就走一步险棋。”拓拔焘霍然说道。
　　“请陛下示下！”长孙翰三人齐声急问。
　　拓拔焘大步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你们看，盛乐以东河流上游，向东数百里便进入了两片连绵大山中。山里有一条大峡谷，河流从峡谷中流过，两岸便是马匹行人踏出的小道。河流南北流向，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却只是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竟有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如果我军向东撤走，那这里就是柔然人必经之地。两岸广阔的高山密林，山坡不陡不缓，林木不稀不密，便于冲锋，便于隐蔽，当真是天下难觅的骑兵埋伏的妙地！”
　　“陛下的意思是，我军立即向东部撤退，开进到大山里隐蔽。诱使大檀率兵追击，然后设下埋伏。”长孙翰立时明白拓拔焘的用意，忧心道：“可是这里只是暂时能困住柔然的兵马，若是柔然来了援军，我军的援军不到，那时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崔浩沉吟道：“陛下，此计太过冒险。我们只有四万轻骑哪。”
　　安同霍然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此计可行！”
　　“安同，此事就交给你了。记住，不战则已，战必全胜。”拓拔焘慨然道：“你也是百战之身，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这一仗关乎大魏的存亡，朕与卿等同往，何惧之有？”
　　安同双手颤抖着，两眼含泪，竟是哽咽出声。他心里清楚，年轻的陛下这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大魏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皇帝，自己却已经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大魏有这样的皇帝，岂能不为之效命？
　　君臣四人心里都清楚，如果再不突围，不出五天魏军就会断粮，援军不到，军心不稳。不这样孤注一掷，一旦柔然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君臣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唰唰做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安同一惊，道：“下雨了？不好！道路泥泞，骑兵何以行军？”
　　拓拔焘却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营帐口。仰望夜空，但见云厚天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
　　这种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时令好雨。撒种皆收，正是因了这种天下难觅的风调雨顺。
　　拓拔焘仰头望天良久，猛然间竟仰天大笑，泪水盈眶道：“上苍诚不亡我，大魏不当灭，佛狸命不该绝啊！”
　　刹那之间，崔浩和长孙翰激动地向拓拔焘贺道：“恭喜陛下！大魏有救了！”
　　君臣四人同声大笑，这场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
　　它既迟缓了柔然进兵的时日，又给了魏军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大雨连绵，大檀肯定不会做长途跋涉。然而对魏军，这场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雨天行军对于柔然人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拓拔焘却打算出其不意。
　　这一场雨将要改变整个战事格局。
　　安同冒雨匆匆走了。也就在这天夜里，魏军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东进峡谷的两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连绵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三天上半天终于放晴了。
　　柔然大营，大檀听斥候禀报，说魏军已经向东撤退了。
　　“魏军连夜冒雨往东撤退，这是要跑。不能让拓拔焘跑了。传令下去，大军立刻拔营追击魏军。”
　　随之，柔然六万骑兵，像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了，连前方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六万大军竟是长驱直入。
　　拓拔焘将四万骑兵分为四路埋伏，北边谷口埋伏三千人马，堵截退路；南边谷口埋伏五千人马，堵截出路；西边山高林密且有河流，便也只埋伏五千骑兵，专门截杀漏网敌人；其余两万余主力，全部埋伏在东岸十余里的山林之中。
　　大檀全然不知拓拔焘已经在前方设好了埋伏，一股脑地命令柔然大军进入峡谷，依旧呼啸向前。
　　当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六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磙木擂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柔然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却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河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魏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的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大檀和东则罕实在没有想到魏军竟然会在这里埋伏！
　　当那隆隆战鼓如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时，当魏军激越高亢的熟悉喊杀声震耳欲聋的扑来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柔然士兵顿时陷入慌乱之中。
　　大檀和东则罕一时间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锋？很快，他们便感到了绝望。
　　很快，大檀就恢复了素日的冷静，他毕竟是刀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不会真的被这阵仗吓着。眼见必死，大檀便命令东则罕率领大军死命拼杀，想杀出一条血路。
　　双方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箭雨擂石磙木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被魏军杀得尸体封住了山道。紧靠西山的滚滚河水，竟然被鲜血染成了红河！
　　拓拔焘突然下令鸣金收兵。
　　随着暮色降临，魏军的火把漫山遍野，火把下，此时的山谷顿时寂静无声了，无论是魏军还是柔然士兵都停止了厮杀，纷纷退回己方阵地。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地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
　　从尸横遍野，鲜血汩汩中奔来一骑，上面坐着的正是满身鲜血的安同。只见安同打马来到柔然军前，高声呼喊道：“我乃大魏征东大将军安同，奉大魏皇帝陛下命前来与柔然可汗议和。”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大檀瞬间感觉不解，魏军在此设伏明明占据优势，却为何突然鸣金收兵呢？这个时候提出议和，拓拔焘是怎么想的？
　　“大汗，魏军明明占据有利局面，此时议和怕是有诈！”东则罕催马来到大檀身边说道。东则罕的左臂已经在汩汩流血，右手提着把带血的长刀。
　　大檀虽然也对拓拔焘的真实意图不明所以，但是现在答应魏国的议和条件对柔然大军无疑是有利的。无论拓拔焘有什么诡计，只要他能活着回王庭就一定会卷土重来。
　　大檀道：“你不是说拓拔焘资质平庸吗？怕是他见我军抵抗顽强，担心不能速战速决，想早点退走吧！”
　　东则罕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于是劝道：“大汗，还是小心为上！不如，再坚持一下，吴提王子肯定会派援军来的。”
　　“等援军来，怕是你我都命丧于此了。”大檀恼怒，面色狞厉地喊道。
　　正在大檀与东则罕争执不下时，安同的声音传来：“尔柔然趁我大魏先帝殡礼发兵，攻我云中，夺我盛乐，杀我百姓掠我财富，我大魏陛下方才御驾亲征。念先帝殡天未久，陛下仁慈，愿与柔然议和，只要你们退出大魏境内，陛下既往不咎，并愿两国成秦晋之好。”
　　“好！本汗答应。”这样的条件对柔然无疑是有利的，反正也打不赢魏军，而且也抢到了不少金银，不如见好就收。在一听到魏国提出的条件如此优厚，大檀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见大檀答应了议和，安同立即催马回到己方阵前，勒马后向拓拔焘低声禀道：“陛下，大檀同意议和了。”
　　拓拔焘大喜，却不露声色，对身后的崔浩示意，崔浩了然，打马上前，与安同一起前往柔然阵前。来到柔然阵前，见到大檀，崔浩冲他颔首，肃然道：“可汗同意议和，我朝陛下十分感谢。我朝愿意将公主嫁往柔然，两邦化干戈为玉帛，成秦晋之好。”
　　“魏国皇帝有如此诚意，我们大汗也十分感谢。”东则罕见大檀面露不悦，便忙回道。又思忖一番，对崔浩道：“魏国将公主嫁入柔然，能否多陪嫁些魏国的丝绸、金银器皿，我们大汗对魏国的这些物件倾慕已久。”
　　“自然可以。”崔浩道。
　　跟大檀达成共识，崔浩与安同回身报与拓拔焘，随后各自退兵。柔然北返王庭，魏军随之收复盛乐、云中。双方就此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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