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雪鹰扬

　　清晨，天一亮堂，长孙静寒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仆固明洂坐在院里泡茶。
　　“明洂公子，你也喜欢喝茶吗？”长孙静寒走过去坐下问仆固明洂。
　　仆固明洂没有答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给她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问道：“昨晚休息的好吗？今天，你准备去哪？”
　　“很好！多谢你。我打算去找来天凤县的安同将军。”接过仆固明洂递过来的茶盏，长孙静寒点头谢过。其实长孙静寒并没有睡熟，只是合上眼小憩了两个时辰。她一直记挂着仆固明洂的伤势，还有赶着去找安同禀报发现柔然人活动踪迹的消息。
　　还来不及问他的伤势，阿玥的声音就传来了。“舅舅，你起的好早啊！”
　　阿玥年纪小小，声音可不小。她才走过廊下，仆固明洂却依旧听得到她的声音。
　　“这是？”长孙静寒茫然问。
　　“家姊的女儿，你叫她阿玥便可。”
　　正说话间，阿玥已经到了院子，然而，当她看到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玥只觉一头雾水。这个女子是谁啊？以前从未见过，看她长得这么漂亮，莫非是仆固明洂在魏国的红颜知己？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阿玥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仆固明洂自魏国回去后一心扑在军务政务上，对男女之事从未动过心。继位这三年，也一直没有立阏氏，就连普通的庶妃和侍奉的女人都没有。怎么会一来中原就突然对女人动了心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这个女人怎么解释？她什么时候来的？难道她昨夜就在仆固明洂房间过夜了吗？
　　阿玥刚坐下来，仆固明洂的视线就冷冷射过来，将阿玥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冷冷看着，没说话。平素在仆固明洂面前，只有阿玥敢肆意谈笑风生，丝毫不惧仆固明洂冷沥的目光。可是今天阿玥却一直怯怯地低头，不敢看仆固明洂。她明白有些事情，舅舅不想让她知道，也不想让她管，可是她就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阿玥抬起头看向长孙静寒，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好像从舅舅讲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神仙阿姊。”阿玥下意识地唤道。
　　长孙静寒闻言，眼底划过浓厚的笑意，“我可不是什么神仙阿姊，我叫孙静。”
　　“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不是仙女姐姐呢？”阿玥歪着头疑惑道，“明明和舅舅故事里讲的仙女一样。”
　　阿玥俯头望着她，一双杏仁般的眸子剔透无尘，长睫微微颤动，如风中的幼蝶扇开翅膀，又乖又软，直看得人心都化了。
　　长孙静寒摸了摸她的头，精致的眉眼温柔，透着深深的怜爱，长孙静寒唇边扬起的笑意婉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玥！”小丫头直截了当地说。
　　“阿玥？《山海经》中记载的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神珠。传说其皎如明月，被定名神珠为“玥”。”长孙静寒问。
　　“就是这个玥！”阿玥不假思索地答道：“是舅舅给我起的，说我就像上天赐予的一颗明珠，所以叫我阿玥。”被别人夸奖自然是一件高兴的事，所以，此刻阿玥心中登时说不出的欢喜。
　　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明洂对中原的汉人文化很是精通。在契鹘，精通中原文化的人恐怕不多啊！
　　长孙静寒点点头欣然笑道：“这个名字很好听。明洂兄台，很会起名字啊！”
　　“多大了？”
　　“我十二岁了。”
　　长孙静寒的眼中生出一股疼惜。阿玥看着长孙静寒，低声问：“你是我舅舅的朋友吧？”
　　长孙静寒没想到阿玥会问这个问题，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阿玥顿时惊讶了，舅舅魏国有那么多朋友，可是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过这一位。瞧见对方一脸诚恳的样子，阿玥正想试探地旁敲侧击仆固明洂和她的关系，结果仆固明洂的视线冷冷射过来，她立时就打消了试探的打算。
　　不过，这依然打消不了她对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之间关系的好奇心，她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舅舅，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在魏国有朋友？”
　　“怎么，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平城有朋友吗？”仆固明洂冷冷问。
　　“你可没说你的朋友是女的，你说的那些朋友都是男的。”阿玥小声嘟囔着。
　　这做派落在长孙静寒眼中，自然觉得这小丫头可爱，看她的眼神又和软了三分。见阿玥一脸的诚挚，眸子亮闪闪的，长孙静寒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乌陵斯和叶阔也过来了，两人一见长孙静寒就纳闷了。向仆固明洂见礼后，叶阔走到阿玥身边坐下，问：“舅舅，这位是？”
　　仆固明洂为长孙静寒续上一杯新茶，道：“家姊的长子，叶阔。”
　　“你好，我叫孙静。”长孙静寒主动起身拱手自我介绍道。
　　阿玥见仆固明洂跟长孙静寒说着话，便把头偏向叶阔低声在他耳畔道：“阿兄，我敢保证，舅舅肯定对这个漂亮阿姊动心了。”
　　“我觉着也是。”叶阔小声应道。兄妹俩难得这么意见一致。
　　这时，仆固明洂对叶阔兄妹冷冷道：“你们今天不要出去，我出去办点事。”
　　“嗯！”昨天被训斥了一顿，今天两人已经老实许多了。
　　从客栈出来，仆固明洂便和长孙静寒直奔安同下榻的驿馆，跟门外守卫的士兵说明来意，士兵便让他们到正堂等候。过了一会儿，安同便从外面回来了。
　　长孙静寒与安同说起了昨夜的事情，安同不由皱了皱眉头，“县主确定那个人是柔然人？”
　　“自是确定。虽然他穿着契鹘的衣服，可是他的马却是产自柔然。家父曾经从柔然人手中缴获过这种马，柔然的马与其他地方的马大不一样，所以我认得。”长孙静寒笃定道。
　　“可是，就凭一匹马还不足以说明他就是柔然人。还得有足够的证据。”安同边思考边说：“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县主不可打草惊蛇啊！”
　　长孙静寒点点头，安同又唤进来两个心腹商议下一步的事情。而一旁坐着的仆固明洂还沉浸在长孙静寒的真实身份中。她是平阳王长孙翰的女儿，是拓拔嗣亲封的宁平县主。那么她就是长孙静寒，九年前他在平城郊外救回的那个女孩。难怪，他会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原来是她！
　　原打算等天凤县的事了结后去平城，静静地看她一眼，谁料竟在这里遇到了。当真是天随人愿！
　　眼看安同忙着部署任务，旁边人根本插不上话，长孙静寒便四处张望了起来，冷不丁瞥见仆固明洂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她心中陡地一凛，旋即才想到自昨天夜里遇到仆固明洂，还跟他那样近距离接触过，可是她还没有真正的观察过仆固明洂。
　　只见眼前的男子一身契鹘劲装服饰，看上去十分精明干练。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光景，可是却透露出一股历尽沧桑的沉郁。而他的眼神，明亮中又带着犀利，竟是如同利剑一般慑人。
　　长孙静寒看向他，只是目光一对，便有一种转头的冲动。
　　长孙静寒等安同谈完，正打算告辞，仆固明洂却突然朝安同问道：“安将军！在下听说将军要将天凤县境内所有丝绸全部收到官府，就连已经定给其他各部商人的存货也要收缴。不知可有此事？”
　　安同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将军可知这样会让我们这些外族商人损失惨重！”仆固明洂又问。
　　“明洂公子不必担心，你的损失朝廷会照价赔付！”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仆固明洂还是面色冷冷的，却不似刚才那般咄咄逼人。他平静道：“大魏与契鹘是友好邻邦，听说我们大汗也在派人与你们大魏协调通商之事，希望大魏不要让我们这些外族商人对你们失去信心。”
　　“那是自然！请明洂公子放心。”
　　仆固明洂对安同拱手，语态正肃道：“安将军如此折煞明洂了。在下能有幸与宁平县主结识已属三生有幸，今日又见到安将军更是不虚此行。他日，将军若用得着明洂，请将军尽管吩咐就是，明洂一定效劳！”
　　长孙静寒越听越惊讶，这个明洂的口气好似今天欠人情的不是她，而是仆固明洂，这实在有些不对劲。仆固明洂眼神中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感激，她一下子感到头皮发麻。
　　安同还来不及说话，仆固明洂就提出告辞，长孙静寒也随即表示离开。
　　两人走出驿馆，长孙静寒瞅着仆固明洂，倏然露出了笑容：“明洂公子，昨日多亏你出手相助，今日不是你谢我，而是我得感谢你。汉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静寒没齿难忘。明洂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就叫我静寒吧！什么县主不县主的，听着疏远！”
　　“如此，明洂就却之不恭了。那也请你不必称呼公子，直接叫我明洂就是。”刚才还目光犀利如刀的仆固明洂此时已换了一幅温和无害的笑容。
　　“好！”长孙静寒爽快地说道。
　　一路交谈下来，仆固明洂那种谈笑风生的风雅本领足以让长孙静寒见过的任何公卿子弟汗颜，倘若她不是自幼在父亲的军营里头长大，指不定此时就被稀里糊涂迷晕了。
　　仆固明洂饶有兴致地说起了草原上的事。长孙静寒最初还怀有戒备，到后来也沉浸了进去。毕竟，她从出生开始就在平城长大，除了跟随父兄去过军营，这次来天凤县还是头一次出平城。那种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原野她没有见过，那种苍鹰翱翔空中的景致她也没有见过，更别提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了。
　　长孙静寒听得一愣一愣，最后禁不住赞道：“如此胜景，我有生之年定要前往一睹，方才不负平生。”
　　“好啊，到了契鹘我一定好好做一个东道主！”仆固明洂满口答应，旋即又目光炯炯地盯着长孙静寒，对她语道：“静寒，很快我们契鹘的斡儿朵王城就要竣工了，希望我们能在斡儿朵一起把酒言欢，畅谈古今！”
　　看到仆固明洂诚挚地看着她，长孙静寒低头一思量便笑了起来。她倒是真的愿意去契鹘溜达一圈，看一看那塞外风光。
　　离开驿馆，长孙静寒便准备去寻个客栈宿下，来了天凤县一天一夜，她还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呢。
　　听说长孙静寒还“居无定所”，仆固明洂也不禁皱了皱眉，旋即便做出了决定：“这样吧，静寒。昨天夜里的那些人说不定还在四下找你，若是你大摇大摆地住到客栈，难免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住的那间客栈是家中在魏国的买卖，老板是我的人，目前只有我和随行的人住着，地方还很宽敞，不如你先住过去，我也好随时有个照应。如何？”
　　既然已经知道她就是自己这些年一直放在心底最深处的人，那就不能让她轻易地离开。留在身边，哪怕只是天天看着她，也是高兴的。
　　长孙静寒也是担心会惹来别的麻烦，一听仆固明洂邀她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回客栈的这一路上，仆固明洂谈笑风生，时而夸赞中原的山河风光，时而称道鲜卑将士的勇武，时而指点城里各处景观。即使是在平城的权贵圈子浸泡过的长孙静寒，也不得不承认，仆固明洂的一言一语，都能深深地抓住人耳人心。
　　到了客栈，仆固明洂便叫来莫都，让他为长孙静寒安排一间上房。等一切安顿好了，仆固明洂让长孙静寒好好休息，说完就转身离开，长孙静寒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
　　眼看着他走出房间，长孙静寒忽然又出口叫了一声。见仆固明洂回头，她便上前讷讷说道：“明洂，今天谢谢你了！”
　　“既然是朋友又何须说谢！”仆固明洂嘴角上扬，微笑地说。
　　忽然，仆固明洂伸出右手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剑递到长孙静寒面前。
　　“这柄剑名唤流月，是一位西域的巧匠用了天上的陨石，千锤百炼制成。削铁如泥，锋利的很。”仆固明洂上前把东西认认真真地塞进了长孙静寒手中，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道：“我们契鹘人向来好客，更重朋友，如果把一个人当朋友就会送一件兵器给她。既然我们是朋友，那我就把这柄剑赠予你了！”
　　那柄短剑明明冰冷，但握在手心里却有一种温热的感觉，这不由得让长孙静寒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凝视着那双无比清澈的眼睛，她忽然笑了起来，竟是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好，既然你如此好客，他日我一定上契鹘找你。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当一个向导！”
　　“嗯，一言为定！”
　　仆固明洂伸出了巴掌，目光里闪烁着无比的神采。对面的长孙静寒犹豫片刻，便伸出手在他的掌心敲了一记。
　　“一诺千金，将来我一定会去契鹘的！”
　　仆固明洂旋即转身离开，可是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后，仆固明洂便停下了脚步，而随着脚步声悄悄飘落的，还有一句似有似无的话。
　　“姬娅，我契鹘汗国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乌陵斯早就跟了过来，见仆固明洂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只得上去叫了一声，“公子！”
　　见仆固明洂转过头来，可是眼神却依旧茫然，全然不见往日风采，乌陵斯不得不出言提醒道：“公子，此女子来历不明，不知道是不是魏国或者柔然的细作。若是将她留在你身边，会不会坏了我们的事？”
　　“你可知她是谁？平阳王长孙翰之女，魏国皇帝亲封宁平县主。”仆固明洂露出了一个有深意的笑容：“再说了，她能坏我们什么事？我们又有什么事是会坏的。乌陵斯，你太多虑了。还有，她对我们大有益处，保护好她！”
　　“是，属下遵命！”
　　看着仆固明洂转身离去，乌陵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有道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天底下唯相思两字最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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