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桃里

作者:再枯荣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老态(一)


      那时候北边在打仗,朝廷在各省增收赋税,南边也有些不景气。绍兴府一些跑商的大户不大往北边去了,倒有多半时间闲下来。

      这等老爷官人在家坐不住,成日家只管呼朋引伴,不是携妓踏青,就是包娼游湖,或窝在行院里头摆局吃酒打发光阴。

      “就是这个缘故,她就打量着趁机捞个男人,好谋算来日。呵,来日?我看是做她娘的梦!一个眼见着三十的糙皮老疙瘩,白送人人还嫌嚼不烂!在这里垫起枕头算计我?我去你娘的烂窠子货!”

      玉珍颠着一对金莲打屋里骂到门口,又由门口骂进来。裙边旋转晃动,像一副扇面,牵出褶痕里的连珠芍药。那脚上穿的一双平底红缎绣花,金线锁的边,细细的尖。

      鞋只六七岁孩子穿的大小,撑着一副高高瘦瘦的骨头,险些撑不住,走起路得点着脚尖,提着神,否则恐怕栽倒。也因此,有些显得脑袋大,稚气扑面。

      廊外在下雨,急急密密,稀里哗啦打在吴王靠上,又溅起啪嗒啪嗒的响。后头小院的四面屋舍围得很紧,玉珍的屋子在二楼,屋檐宽宽地伸出去,青的瓦当中缺了个四四方方的口子,露着一块阴沉沉的天。

      从下仰头望,天像一片苍色的湖,屋檐围拢成的缺口像藏在水里的一个洞口,颜色虽然深浅有别,但流来流去都是水,往深里灌,淹得人透不过气。

      小楼里也都是密雨乱砸的声音,玉珍恐人听不见,一口气提上来,又踅回门口,一张玲珑小圆脸向廊外密集的雨帘发了狠地挤出个笑,“呸、朱三官人能瞧得上她?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南京城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况且就是瞧上了她,也断不肯娶她,人家府上有死规矩,就是纳妾也得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行院里的淫.妇也敢想?!有那功夫,妆奁里头瞧瞧自家,细数数眼角上的褶子!巴巴跑去给人去撑伞,就是外头那些个野鸡,也贱不到这份上!”

      廊下踅来个丫鬟,梳着缠髻儿,端着面盆正过来。玉珍一把将她腕子揿住,对着檐外问,尖尖的嗓子,“巧儿你说,咱们这样的地方可有这样的规矩?哪个姑娘家不在屋里等着妈喊了才敢前头见客?她倒好,妈没喊她,急焦焦地就寻了伞出去,刻意在前门首把人撞上!这低三下四的手段,打量我不晓得?!”

      巧儿端着水听她讲完,浅浅笑了下,又端着水踅进屋里喊她:“趁水热,姑娘先梳洗要紧。”

      玉珍洗罢脸,在妆奁前倾筐倒箧的一通抱怨。巧儿一面替她梳头,一面应两句,“姑娘犯不上生气,反倒把自己气得肝疼。咱们这地方,哪里有个定性?男人家来来往往的,要计较还计较得过来?”

      玉珍攥着一根压鬓簪,斜斜地后抬着脸,“我倒不至于为户客人生气,就是瞧不上她那副做派,赶着巴结,我替她臊得慌呀!”

      巧儿笑着敷衍两句,末了端着面盆出去,下到木楼梯脚,将水朝天井里头一泼,手就被另个嬉皮笑脸的小丫头拽住,“巧姐,你们姑娘大早起骂什么呢?”

      巧儿忙将个指头竖在唇上,朝对面廊下那间门窗紧阖的屋子望一眼,反拽了丫头缩在楼梯底下,“上月朱三官人与朋友过来摆局子吃酒,向来是叫玉珍陪嘛,谁知春楼姐出门往巷口铺子里拿药,就在前门上撞见朱三官人打马车上下来。偏巧朱三官人没带伞,就借了春楼姐的伞一道进来,后头摆局,就叫的春楼姐坐陪,这台酒,自然就算了春楼姐的嚜。”

      小丫头捂着嘴幸灾乐祸地发笑,暗朝对面屋子剜一眼,“怪道玉珍这样大的火。春楼姐拿药,早不去晚不去,偏拣朱三官人到的时候去。谁还不晓得,她眼见年纪大了,手上几户客人逐渐都不大来了,她心里发急呢!”

      巧儿恐叫对面屋里的春楼听见,忙掣丫头腕子。小丫头燥一些,不服气,将脚一跺,“就是这么回事嘛!”

      跺下头顶木梯子上一点尘埃,细细沾染在两张白嫩嫩的脸蛋上。这两张脸,花骨朵似的,泛着淡淡的肉粉,那种还未熟透的蜜桃色,饱满多汁,鲜甜可口。

      春楼在底下房间里,将玉珍骂的话都听进了耳朵,气是不气,只是不由得走到妆台坐着照镜子。右边眼角上像是比半年前多了条细纹。半年前记得是两条,那时候还不甚清晰,这会就是不笑,也隐约有条干裂的纹路。

      凑得近近地瞧,那曲折纹路的主干上又延伸出许多更细的纹,四通八达的,朝满世界乱爬。她把唇角高高地扬起来,皮肤挤堆到眼睛上去。一会又放下,果不其然,是添了一条。万幸还不明了,只是细细的水波纹,慢慢总能归于平静。

      可春楼心里却不能平静。

      她老了,不按那些虚的进的算,满打满算实实在在的二十八岁。倘或寻常人户,这年纪正儿八经地做着奶奶太太,生两三房儿女在身边。真如此,别说二十六,就是三十六也不怕什么!

      偏偏她不是生在寻常门户。也说不准,她不记得了,打记事起,就是在老鸨子林妈妈手底下讨生活。

      这里是吃青春饭的地方,寻常门户的姑娘嫁人,婆家方方面面都要考量,相貌、性情、父母、兄弟……行院里用不着这样繁琐,头一个看情分,第二个看相貌。

      论情分,春楼早年间仗着有几分姿色,性情很是有些孤傲,一般的客人不大愿意巴结,年纪大的不愿敷衍,相貌不好的懒得应酬。挑挑拣拣的,手上的客人就那几户,白混了这几年,也蹉跎得散了不少。

      若说相貌,她那张瓜子脸可经不住折腾,胖一分也就罢了,瘦一分,就显得有些尖利刻薄。她身子又不大好,时常大大小小的病,下巴愈发病得发尖,逐渐不讨喜起来。

      客人少了,她总要替自家谋算,想着拣户客人嫁了,冷眼挑两年,又没挑到合适的。她命贱心高,招了不少嘲讽,其中讽她最多的就属玉珍。

      玉珍六岁被林妈买回来,先做个小丫头跟着春楼学规矩。那时候春楼正当红,绍兴府有头有脸的贵人都来捧她的场。她进进出出穿的皆是各色时兴花样的衣裳,坐在妆台前,从镜里清晰能见玉珍艳羡的小脸。

      偶尔她张举着十个刚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回首对玉珍笑道:“你假使能争口气么,大了也能穿好衣裳。”

      话是这样讲,可春楼自己心里却有些不信,幼年的玉珍身子毕竟过于黄瘦,像明天就要枯死的水仙花。她背地里打趣林妈,“妈的眼力愈发不济事了,这样子的黄毛丫头要接我的差?只怕您老要亏了本钱了。”

      林妈倚门回首,扬着绢子笑道:“你别瞧不上,我看她往后大了,比你差不了哪里去。”

      果然,这株水仙到底没能枯死,长到如今,不仅接上春楼的差,比她那时候愈发如日中天。春楼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天将明了,她这轮暗夜独照的圆月眼睁睁望着天际的一线破晓越来越亮,将染霞烧山,晔晔生辉。然而她,只能等着一身银辉成为寒灺。

      她过时了,热闹不属于过时之人,渐渐偎去了玉珍周遭。

      玉珍,春楼暗嚼着这两个字,对她有着非凡的意义,仿佛“玉珍”是历史的朱笔,记载了她由盛转衰的变迁,并且从她身上吸取了无数经验教训,那么青出于蓝必胜于蓝——

      玉珍新刮赖上的朱三官人就比春楼从前那些旧客都好。二十五的年纪,家里是做官盐生意,常年是在南京照管那边的买卖。两年前叫他父亲召回家娶了房妻,成亲三个月,因与新奶奶成日吵架,借故南京那头离不得人,又回去了。

      听说是他父亲盼着他传宗接代,今春三月下了死令,叫他回来,又换他二哥去南京那头照管。

      他回来两个月,整条街上都传开了,说他如何如何相貌不凡,手脚大方,性情也好。早前经朋友引荐,他与玉珍认得,虽不曾往家里来打茶会,倒是时常在外头包船叫玉珍出去应酬。

      春楼听见,暗算一番,一是心里好奇,二是与玉珍有些不对付,偏安心要坏她的买卖!于是那日趁着朱三官人来,天正下雨,她拣了把伞借故出去巷口铺子里拿药的空隙,“巧遇”了那朱岚,许多故事就有了开端。

      绍兴这时节是梅雨季,大晴的天说下雨就下雨,连个商量也没有。下晌那场雨来得十分急,朱岚与两位朋友才由船上下来,上马车就下起雨。朋友们在后头的马车上,各自携妓,他独个在最前头的马车里,到了地方,探出半副身子使小厮叩门。

      小厮刚抬手,大门便开了,春楼走出来,撑着黄油伞,扇面绘着杭州雷峰塔的雪景。伞底下露着半截青绿的裙,慢慢举起来,又是鹅黄缎子长衫,浓绿渐黄,像八月里的银杏,春秋交替。

      春楼在半遮的伞下暗窥朱岚,底下倒是看得一清二楚,穿的银灰的直身,戴着网巾,伟岸的骨骼。上头的脸被伞遮住一半,一个被水汽浸得发白的下巴,也被雨浸得有些软,锉得平窄的线条没那么硬直了,凉里透着点尔雅斯文。

      “小姐的伞请借我用一用。”他的声音透着懒散的倦意,凉丝丝的雨一般,漫漫地浸到人的骨髓里。

      春楼被他喊住,把伞递到马车前,心里有些发虚,不敢把伞全部举起来,生怕叫人发现她眼角的细纹,因此背上就淋了些雨。

      朱岚又不接手,跳下车来,钻进伞里,把伞柄扶正了,高高的掠过她的肩往她后头看一眼,“你背上淋湿了。”

      半圆的扇面蓦地像片窄窄的屋顶,把两个人困住,也似乎阻隔了伞外湿漉漉的世界。春楼扭着头朝背上瞟一眼,笑道:“不要紧,您是客,自然先顾着您。”

      朱岚剪着一条胳膊问:“你也是这家的?我头回来,不曾见过你,只认得你们这里一位叫玉珍的姑娘。”

      春楼这才能看清他的眼睛,如同脚下经年雨洗的青石板,陈旧地泛着乌亮的光。她点头,借机把尖尖的下颌藏下去,“那是我妹子。”

      她越藏,朱岚越歪着眼看,大约是没发现她那一点老态,被她精巧的五官蒙蔽了,说了句笑话:“你们姊妹两个长得可不像。”

      谁不知道行院里的姑娘大多都是东拼西凑来的,亲生的少。春楼也同他玩笑,“那依你看,我们姊妹哪个生得好些呢?”

      “嗯……”朱岚抬着下颌假作思索,望了会伞外的雨,斜下眼角睨她,把唇角弯起来,有股迫人的英气,“不好说,玉珍好比是春天,你就好比是秋天,各有各韵味。”

      “噢,那你直接说我老好了,何必弯弯绕绕的。”春楼朝砖石上瞥,雨水汇成细细沟渠,从低洼处流淌过。

      她裙下正有一个坑洼,水越积越深了,朱岚掣着她的袖口,将她往边上带了一步。

      他在她的手上面接过伞,大半边歪在春楼这边,自己淋着半副肩臂,“你妈呢?我与几个朋友来摆局吃酒,你领我进去告诉一声。”说完话,他举着伞将春楼送进大门里,自己落后朝车马上的朋友招呼。

      春楼在暗沉沉的门内回眼看他,他立在宽宽的门缝间,像一副徐徐展开的画轴,那些还没铺开的地方,是乱糟糟的喧哗,春楼见惯了热闹,愈发厌倦热闹,所以及时收回了眼,余下的繁荣画卷,她没甚兴趣了。

      一班人挨挨挤挤钻进门里,在廊底下吵开,又把老鸨子林妈惊出来。这一局自然而然地摆到了春楼屋里。

      玉珍的客跳槽做了春楼,末了这台酒,原该记成玉珍的。可林妈算计着玉珍近来风光,耍起小姐的脾气,有些不听话,便记在春楼的帐上,要叫当红头牌吃个教训。

      春楼把帐篇子看了看,立时明白林妈的心思,横竖是她的好处,她自然也不言语,静静地进屋去陪。

      觥觞交酌间,春楼坐在朱岚后头,暗暗竖起耳朵听,哗啦啦的雨声隐着气恼的跺脚声,想必是玉珍在楼上房间大发雷霆。她更有些高兴,抱来琵琶合准弦,笋指一轮,唱得愈发动听。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为短篇合集,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不定期更新,每次更新都会更完一整个短篇。
    不入V,不申榜,请随便看看。看得高兴就接着看,看得不高兴就及时退出。
    请不要人身攻击作者本人,感谢大家!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764988/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