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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阿芝呀
【4】
绿头苍蝇嗡嗡地在纱窗上乱飞乱撞。
何泰无精打采地站在窗前,已经练成徒手抓苍蝇的绝技。
黄太太坐在一旁埋头绣花,随口支使:“我那屋也有苍蝇,一会儿你过去抓抓。”
“姐,你别熬大鹰了行不?”何泰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你打小儿就贪玩,玩起来还没节制。先生让你写大字,你屁股长疮似的坐不住。性子躁,耐力差,心志欠磨练。一把岁数全活狗身上了,还不如你外甥踏实稳重。”
“坤儿让你修理得笔管条直,像个半大老头儿一样,你看他活得有滋味儿吗?”
“读书的十年寒窗,种地的春耕秋收,做工的精雕细琢,经商的南来北往。士农工商,耕稼陶渔,哪一样不是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正道上做人,确实没什么滋味儿。活着只求滋味儿,那是酒囊饭袋!”
何泰掏掏耳朵,脑子里都是绿头苍蝇的声音。
黄太太规劝:“你就在家待几天,板板你的放逸性情。这也不是我要为难你,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
“那我杀我自己?”
跟女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何泰给黄太太捏肩揉腿,哄逗一整天,黄太太终于吐口儿,答应让他出门。
鉴于滑不唧溜的弟弟太不省心,黄太太给福坤下达命令:“以后你舅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他要再出毛病,我先找你算账!”
“那他上茅房呢?”
黄太太瞪眼:“他上茅房咋的,你还预备吃屎啊?”
福坤被迫担负起看护舅舅的职责。自己娃儿他都没看过,谁承想,逃得了孩子逃不了舅。
他舅也还算好带,进米行就睡觉,仓廒里一枕黑甜,到点儿收工,出了米行立即生龙活虎,张果老倒骑驴一般,坐在脚踏车后座上,赶着他东跑西颠,玩得那叫一个花——先去戏园子听《贵妃醉酒》,贵妃酒还没醒呢,又跑去剧社看文明戏。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得眼凄凄泪涟涟,罗密欧喝药刚死,他又要去电影场看电影。上蹿下跳,马不停蹄,不折腾到半夜绝不回家。
玩了几天下来,福坤晕晕沉沉,比一身病愁满眼泪的黛玉还憔悴。
“舅,遭不住了……咱回家吧,我想歇歇。”
何泰嘿嘿一笑:“舅带你去个好地方。”
福坤一听这话,两腿直打哆嗦。在米行干一天活,下工之后还得驮个老炮儿满北京城疯耍,那个疲累,窜稀都没这么酸软乏力。
“你姐让你回家相亲,你还记得不?”福坤善意提醒。
“相啥亲?”何泰思索一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牛掌柜的妹子,我妈约好了让你们见面。”
“管他什么马姐牛妹儿驴大姨,我又不是兽医,见她们干啥?”
何泰拖着福坤去歌舞厅跳舞。
福坤自然是不会跳舞。他从小就在父母制定的律条里规行矩步,严格按照父母的指令行事,就像一颗被固定在算盘框里的算盘珠子,随便别人怎么扒拉,都不会跳出框外。就连走路的时候,都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喝令: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他走着走着就开始顺拐,都不知道该迈哪条腿了。
走路尚且磕磕绊绊,跳舞更是媲美大鹅起飞。福坤不肯丢人现眼,老老实实地坐在散座里,呆头呆脑的,浑如一盆人形万年青。
嘭嚓嚓,嘭嚓嚓……
舞曲一响,何泰像老王八游进洞庭湖,伸胳膊蹬腿,在舞池里翩翩跹跹。
福坤耷拉着脑袋呼呼大睡。
何泰跳累了,给舞女打了小账,又叫侍应开瓶香槟,自己咚咚咚喝了大半瓶,喝完推了福坤一把:“醒醒!”
“舅,你玩完了吗?”他问完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福坤揉着惺忪睡眼,模糊地看到一位摩登女郎款款走来。离得老远,便闻到一股浓烈香味,比汽油还呛鼻。
女郎一屁股坐下,福坤猛地一个喷嚏,没来得及遮挡,喷了女郎一脸。
“失礼、失礼,对不起……”
福坤正道着歉,肩上被女郎搡了一把。
“哎呦,真讨厌!”女郎娇嗔一句,随即咯咯地笑起来。
舞厅的彩灯晶光耀目,仔细看那女郎,脸上一张画皮描得五颜六色,也看不出美丑,眉毛眼睛黑洞洞,一张嘴巴红通通,左手夹烟,右手端酒,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坐在椅子上像根麻花一样歪歪扭扭。她特意过来答谢何泰打小账,上赶着套近乎,见何泰懒得理她,倒也知情识趣,水蛇身子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往福坤身上靠过去。福坤越躲,她越挤,一直把他挤到角落里,差点儿嵌到墙上。
“这位大姐,请你往旁边挪挪。”
“谁是你大姐!”
何泰给两人互作介绍。她喊他舅叫阿泰,喊他也很亲热,一口一个阿黄呀……
福坤听着别扭,隐隐觉得她在唤狗。
“你还是叫我阿……阿坤吧!”
“看你一副腼腆样子,像个大姑娘一样。我叫仇芝,你叫我阿芝呀。咱一回生,二回熟,往后都是自己人,你可得多关照我呀!”
福坤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呀?”仇芝趴在他肩膀上吹气如兰,逗得他面红耳赤。
一个叼着烟的流痞晃悠过来,薅着仇芝的头发把她拽起来:“我专门带着兄弟来捧场,你不给我脸呀!老子一眼没照顾到,你就跑这儿投怀送抱。千年狐狸倒尿盆儿——倍儿他妈骚啊你!”
“诶诶诶!干吗呢?”何泰喝斥一声。
“小丫头养的,滚一边旯儿去!”流痞骂了一句,用手臂勒着仇芝的脖子拖着她走,“你要骚,我陪你骚啊。你先陪弟兄们喝喝酒,喝完了爷几个带你出街,咱们找个旅馆好好耍!”
何泰站起身,往上拉了拉西装裤腿。
福坤觉得他舅对别人的后脑勺子格外偏爱。
流痞没走两步,后脑勺就挨了飞脚。这一脚力道也重,踢得他往前踉跄几步,狗啃屎似的栽在地上,身子撞翻酒桌,酒杯、酒瓶噼里嘭啷砸了一地。
何泰跟流痞动起手来,福坤急忙跑去拉架:“舅,别打了别打了,万事和为贵……”
何泰顺腿给了他一脚。
单打独斗渐渐变成群殴。何泰揍别人,福坤挨别人揍。打架的,看热闹的,鸡喊猫子叫,乱成一锅粥。
歌舞厅看场子的打手把他们拉开。
一伙人脸上都挂了彩。
福坤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他一辈子没打过几回架,挨揍也是挨黄太太的揍,自己亲妈下手也没这么狠毒,这个社会真是太险恶了!他在米行卖小米多安逸,跟着他舅准没好果子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人拖着满身伤痛骑车回家,路上还连喊带骂,进家门立即噤若寒蝉,蹑手蹑脚的,本想各自回房,结果被黄太太堵到院子里。
黄太太看看儿子,又看看弟弟,一时不知道先撕哪个好。
福坤灵机一动,借口要解手,屎遁成功。
何泰受到启发,急忙说要撒尿,黄太太逮住他不放:“你先憋着!”
“咋啦?让人打啦?”黄太太问完一皱眉,觉得这话不对,“你又打人啦?”
别的小孩是吃干饭长大的,胡同串子何某是打架打大的。爱惹事,又不吃亏。别人给他一拳,别人就变成咏春木人桩。别人给他一脚,他就能在别人身上练成佛山无影脚。
“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遇流氓抽他丫的!”何泰两手一摊,“这也不能怪我。”
黄太太闭眼摇头:“你有理……”
月华走上前,低声道:“那牛姑娘还在屋里候着呢,人家也是有诚意,从中午一直坐到晚上,劝她几回都没走。”
“那我不能让她白来呀!”何泰揉着乌青的眼圈,“我去会会她。”
“你这副样子能见人?”黄太太挥挥手,“你不是要撒尿吗?尿完了劳您照照自个儿尊容。”
何泰满不在乎,两手插着兜,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进了屋。见了牛姑娘,咧嘴一笑:“不好意思,让姑娘久等了!”
牛姑娘见了鬼一样,吓得花容失色,话也没说一句,腾地起身,掉头就跑。
何泰在她后面吆喝:“我对娶老婆生小孩没兴趣,以后别到我们家守株待兔! ”
牛姑娘小脚如飞。苍天作证,她这是待了个兔吗?分明是待了头大野猪!
相亲被搅黄不是头回二回了,黄太太赔着笑脸把牛姑娘送出门。
“有空来玩啊!”
再您娘的见吧。牛姑娘头都没回。
英雄救美之后没两天,仇芝就摸到了米行。
福坤没认出仇芝,见她手里提着糕点和水果,也不像要买米的样子,正在疑惑,就见姑娘嫣然一笑:“我是阿芝呀,你不记得我了?”
“你是那个舞厅的……”福坤硬生生地把舞女两个字咽了回去。
“才两天不见,你就把我忘了,没心肝儿的。”仇芝调侃一句,在米行里信步转了转。
福坤的眼珠子跟着她一起转。
仇芝浓妆艳抹时,瞧不出真实面貌。大白天看真切了,发现她长得很俊俏,眉眼都很有神采,头发用电钳烫过,穿着石榴红的旗袍和高跟皮鞋,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漂亮。
“你换过装扮,我一时没认出来。”
“你和阿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特地来谢谢你们。”
“谢什么,小事不足挂齿。” 福坤揉着肿大的腮帮子,忽然觉得他挨的那顿打也算值了。
仇芝左右望望:“阿泰呢?怎么不见他人?”
“我妈带着他相亲去了。”
仇芝挽住福坤胳膊,眉飞眼笑地望着他:“有空吃顿便饭吗?我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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