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为空

　　楚潇要上学了，这件事可能对楚潇来说足以当作转折点——就此翻开人生新篇章，张楚潇逐渐会成为一个能进行独立思考的大人。她会找到自己的人生理想并为止努力到死。理所应当是这样的。
　　可是在漫漫人生长河里，这件事对靳明月和张兵来说又无足轻重。培养子女只是他们KPI的一个指标，他们还需要赚钱养家、在人际关系间周旋、独立面对未知带来的恐惧从而争得一个可靠的社会地位。
　　这些楚潇都不会知道。
　　张兵送给他一个粉红色的书包，上面挂着一个兔子玩偶。楚潇时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幻想上学的日子。
　　那个兔子在她看来也是有生命的。尽管它不怎么说话，这不妨碍楚潇给它加戏。它只需沉默地接受了所有设定和任务，毕竟整个家已经没有第二个能听楚潇讲话的人了。

　　上学那天，校门口很多哭哭啼啼不愿意离开父母的孩子，扯着家长的手怎么也不放。老师们则对此场面习以为常。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脸上总挂着灿烂的微笑，相比之下倒是有些家长都已经面露愠色。甚至是直接甩开孩子的手并坐上车直接离去。
　　孩子在原地哇哇大哭，没关系，心硬一点，反正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忘记之前的悲伤，并积极投入新的校园生活。
　　再说了，谁又能不承认，送走孩子的家长也在进行一种逃离。这种逃离越快越好，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彼此折磨又彼此解脱，靳明月看着楚潇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的背影。小兔子一颤一颤得摇动着身躯。她油然而生一种轻松感。
　　那种担心和忧虑被她选择性忽略了。成长就是要残忍一点，她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靳明月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需要她的地方太多了。

　　楚潇不知道一年三班在哪里，他们所有人都围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由每个班的班助把他们归整好队伍，然后分别带到自己的班级。
　　楚潇在队伍尾巴，她看着前面的同学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揣测到他们大概率是认识的。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那么自然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又毫不扭捏地与对方打闹。
　　至少都应该像她这样，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茫然无措才对。
　　同样被她发现与她境地相同的，还有另一个男生。戴着眼镜捧着一本书发呆，能在刚入学的时候就见到这样的“书呆子”真的让楚潇惊讶，尽管后来她发现每个入学的场合总会有一些不分场合捧着一本书读的人。
　　你都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爱学习还是想要显现些与众不同。
　　楚潇盯着那人看了半天，直到对上他的视线。一瞬间楚潇才意识到有点冒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方却不理不睬地又低下了头。
　　周遭依然闹哄哄的，没有人意识到刚刚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尴尬的社交场面。楚潇看那人和自己在同一列，猜想他就是自己未来的同班同学了。
　　没能和同学进行一场友好的会面，这让人有点郁闷。
　　很快吵闹声停止，一位年轻的老师引他们进入教室。座位先是随便坐。显然那些相识的人会说着笑着坐在一起，并且他们会抢占视野最好的位置——教室中间、第三排到第六排，采光最佳。
　　楚潇默默地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那个之前楚潇盯着看的眼镜男生跟着坐到了旁边。
　　楚潇看了看对方，见对方没有想要搭理自己的样子，便两只手放在桌上，左顾右盼起来。
　　她突然想起李菲，一直没见到她，李菲说她在一班。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处境。
　　她百无聊赖，瞥了眼旁边男生正在看的书。
　　上面颜色五彩缤纷，几个小人打来打去，楚潇好奇，不知不觉凑得近了些。
　　“你干嘛！”
　　突然一声呵斥，把楚潇吓得不轻。对方声音不小，刚好引来周围一圈人的目光关注。
　　楚潇感觉四周特别安静，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急速跳动，扑通扑通快要跌出胸膛。
　　“我说让你看了吗？！”
　　那男生又一质问，楚潇脑袋嗡嗡，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但后来她应该是发出声音了，有老师过来拍拍她的背。她温柔地对楚潇说：“别哭。有话我们好好说。”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如果楚潇明白自己遇到的倒霉事会不止这一件，她定会在开学第一天就抱着靳明月的腿嗷嗷大哭，死乞白赖说自己再也不要上学。
　　但如果楚潇又知道，九年义务制教育是说上不上由不得你的时候，她那时候就应该学会认命。
　　但这都是后话了。小小的楚潇还不知道命运一词带来的沉重感。
　　她只知道遇到了个脾气暴躁的同桌，但是在座位重新调整之前，他们还是得坐一起。
　　她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位上，在下课铃响起时候“噌”地跳离了位置。
　　跟着别人去卫生间，结果却忘了回教室的路。
　　当她绕着同一棵大树转了第三遍的时候，上课铃声突兀的在耳边炸起。她慌慌张张地跟着其他人也跑了起来，然而当发现他们都涌入了不同的房间、但没有一个房间是楚潇认识的、没有一个房间叫一年（3）班的时候，四周的陌生气息让楚潇陡然而生一种紧张和窒息。
　　楚潇不争气地掉了眼泪，连带着之前受到的委屈，一股脑的全变成水倒出来了。
　　接连掉了两次泪，张楚潇可真有你的！

　　这个小花园位于两栋教学楼之间，楚潇没想到这个学校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四面传来了起立声和推拉椅子的声音，接着是朗朗读书声。
　　楚潇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花园的石凳旁抹眼泪，不知怎么她脑补到了自己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花园里、永远回不了家的场景。
　　她想到了妈妈、姥姥、张兵和小兔子，因为这个世界上她还不认识很多人。甚至于那个对她毫不客气的男同桌，都让她留恋起来。
　　搞得像生死离别似的。楚潇总有办法把简单的事情夸张化。

　　正当楚潇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且无可自拔时，她感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她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正低着头看她，见楚潇望过来，他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哭什么？”
　　“我...找不...找不到回教室的...的路了。”楚潇哭哭啼啼，眼泪和鼻涕一齐流。
　　“哈哈，”看着楚潇哭的大花脸的表情，那男生没忍住大笑起来，“这就让你哭成这样吗？你是几班的，我送你回去。”
　　“一年，”楚潇吸了口气，努力克制自己的哭腔，尽量让自己冷静地表达道，“一年（3）班。”
　　“新来的小学生呀。”男生低声呢喃了一句，然后递给楚潇一张纸巾，“你说巧不巧，刚巧口袋里还有一张纸，喏给你。”
　　楚潇接过来，用它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男生和她一起走到垃圾桶旁边把纸巾扔掉，他双手插在口袋，歪着头看着楚潇道：“走吧，带你回教室去。”
　　听到有人能帮自己解决问题，楚潇情绪逐渐稳定。这时她才注意到旁边男生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点。
　　见楚潇看他，他便低下头看楚潇：“有什么事要说吗？”
　　楚潇摇摇头。
　　男生则笑了笑，没再说话。他带着楚潇沿着走廊左拐右拐，接着楚潇便看到，一年（3）班赫然就在前方。
　　刚刚楚潇怎么都走不出的迷宫，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就这么走出来了。楚潇喜出望外，她特别感激地看向那男生：“谢谢你，哥哥！”
　　男生不由自主地摸了下后脑勺，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年级小学生就是容易大惊小怪，他心想，还搞的人怪不好意的。
　　“去上课吧，我也回教室了。再见。”男生冲楚潇说道。
　　楚潇激动地也朝对方摆了摆手，然后摇晃着马尾，屁颠屁颠奔回了教室。

　　楚潇想要冲进教室的时候，班里正鸦雀无声，所以楚潇打破宁静的出现就显得异常突兀。
　　原来这堂课是语文课，每个人桌上摆着一本教材，老师让同学们先翻阅和尝试默读课文。
　　此时兼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正在讲台上对花名册，当她见到怯生生站在门口、正犹豫不决要不要进来的楚潇时，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楚潇小声道：“我叫张楚潇，就是这个班的。”
　　语文老师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让楚潇感到一丝害怕。尤其在她用一种很严肃地口吻继续质问道：“进门要喊报告，知道吗？现在上课都多久了，你去哪儿了？”
　　楚潇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小皮鞋，小声道：“我上厕所迷路了。”
　　她能感受到语文老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那目光炙烤着楚潇，让她感到头顶有一处地方火辣辣，身上也如有千百根针挠自己似的。
　　她没说话。因为那时候的楚潇还没学会用合适的言语为自己辩解或者开脱。对于突如其来的责骂，她甚至不会怀疑这是错的，便统统接受了。
　　即使这代价是痛苦、羞愧、自责和难受，她也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本身的错误性。只当是欢乐本身便是有罪的，唯有苦痛才是理所当然。
　　“进来吧，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语文老师收回了目光，她在说话的时候没看着楚潇，而是在摆弄放在讲桌上的教案。
　　楚潇则在班里同学的侧目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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