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行

　　“说来这丹城啊，真是风景如画……”

　　花行借着屋内烛火微光向窗外看去，风吹时红枫纷纷落下，在夜里似争先恐后从深渊伸出的求救的手掌，小径落满了枫叶，就像落满了绝望一般。枝枝叶叶的枯藤缠绕着断壁，夜里的秋风一阵更比一阵寒冷。
　　老人眸光悠远，讲述着丹城的过往幽幽，描述着秋日红枫满城的奇景。花行不由得想到那次在观梦境中所见小桥流水的样子，以及毒龙先生迷失的过往。
　　秋风萧瑟，花行被冷风吹得回过神来，倍觉凄神寒骨。

　　老人说完了丹城的历史与风物后咳了几声，摩挲着伸出手寻找着茶碗。清池见状立即起身，在观音画像下的案几上找到了茶壶，他将茶壶里仅剩的些许茶水倒入破瓷碗中，闻过后不禁蹙了蹙眉，老人催了一声后他犹豫着递给了老人。

　　只见老人仰头便将茶碗中的冷茶一饮而尽，他的花白胡须沾满了水珠，清池从怀中取出帕子递与老人。

　　老人向清池投来一个嘉奖的眼神后用帕子擦了擦嘴。他颤巍巍地杵杖站起身，景仰般地注视着那手执杏花眉眼慈悲的画中菩萨幽幽道：“年轻人，想必你们都觉得老夫是吃斋念佛之人吧。”

　　清池凝视着那画像中的菩萨，再看了看那已经腐坏的供果，他没有接老人的话，而是问道：“恕晚辈冒犯，这所画之人……并非观音大士吧？”
　　老人眸光蓦地一亮，耐人寻味地笑道：“何以见得？”
　　“杏林有道上还妙，桃李无言下成蹊，”清池将画像旁的小字诵了出来，“这并非禅宗之语。”

　　老人望着清池，深深地点了点头，继而又将眸光望向画像中的白衣女子。

　　花行暗自佩服地向清池点了点头。
　　她才进这屋中时第一眼便被这画像吸引，但因着屋子光线昏暗，加之村中人多信奉神佛的缘故，花行只当这是丹城的风俗，并未多想，未曾想清池竟如此仔细，看过一眼便将画中的文字都清楚地记住。
　　看来人人都说清池的“呆”，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超乎常人的专注，只是不知这份专注在情字上是否亦然。

　　“这位姑娘，你觉得画中之人是怎样的人？”老人面向花行问道。

　　“画中女子虽身量清瘦行止清冷，眉眼间却尽是纯净与慈悲。若非她手中那枝红杏，晚辈几乎就以为这是观世音了。”花行望着画中女子简洁地说道。

　　“咳咳……”老人咳了几声后笑了笑道，“这女子的画像在村中家家户户都悬于中堂。不过老夫若说这女子也曾是那秦楼楚馆的翘楚领袖，夜夜笙歌的红袖佳人，姑娘又会不会为方才所言‘纯净慈悲’四字暗觉羞惭？”

　　“并不会，”花行笃定地望着老人道，“一个人是否纯净慈悲，应当照见本心，而非世俗成见。这位女子能被村中人如此敬重，自有一番缘故。”

　　“确有缘故，今日何当有缘，老夫便为你们二人说说这位孔娘子的事迹吧。”老人杵着杖再次坐回原来的位置，明烛之焰在他的双眼中熊熊燃烧，老人眼眸中的希翼亦如烛火般明亮耀眼。

　　花行与清池皆专注地看着老人，听老人讲述画中女子的前尘。

　　“数十年前的南郊有户姓孔的人家，是村里有名的杏林圣手，药到病除无不灵验，这也是丹城人甚少有信神佛的缘故。人人都说哪，与其求神，不如到孔医师这求方，”老人看了看画中女子，顿了顿道，“这孔娘子名叫孔杏，是那孔医师的长女，自生下来便跟着她父亲学医，懂事了也帮他父亲给村里人看病配药。父女二人那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人，村中无不感激。只是这世间啊，素来是好人没好报……”

　　老人说道此处有些哽咽，他平复了心绪后接着说：“有一年秋，一个异乡汉子来到村里找孔医师给他父亲看病，孔医师看过他父亲的脉象后发现他父亲得的是一种无比棘手的病症，若要完全治好便要肯用药，否则只能用温补的药，吊得一日是一日。未曾想那汉子浑不讲理，逼着孔医师便要他配出立即治好他父亲的药，还以孔家上下的性命作要挟。这汉子面相凶煞，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刀疤，村中人都劝孔医师且试上一试，若有不测定会相护。未曾想，还未等孔医师的药制好，他父亲已经背过气了。”

　　“这汉子当晚便带了一干人提着刀闯进了村里，一路上砍伤好多乡人。乡人们听闻他与官府有勾连，大有来头，竟无一人敢到孔家相护。那汉子闯进孔家便将孔医师乱刀砍死，将孔杏的弟弟砍伤。看到她时一干男子商量过后将她绑走，村中竟也无一人敢拦。”

　　“这件事村中无人敢告官，竟不了了之，有人寻那孔杏下落竟也无果。过了两三年后，丹城里合欢楼中的花魁名声大躁，一曲玉箫动南国。这花魁的性子说来奇怪，从不爱穿大红大紫，只爱一身雪白。据说有个异乡的公子痴情于她，一掷千金只为与她夜话。村中有人偶然一见，说竟有些当时孔杏姑娘的模样。”

　　花行听到这里心中一颤，观梦境中那素袂翩翩，眉目清冷的空杏痕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当她玉箫声动时，毒龙先生瞬时如失魂般痴然的样子在花行心中永远挥之不散。

　　她将目光锁定在画像上，那清隽出尘的眉目渐渐与回忆中的空杏痕重合。
　　她定了定神，看向老人问道：“孔娘子后来如何了？”

　　“她在名声最盛时赎身离开了合欢楼，将金银细软尽数布施，留下些许盘缠和物件后回到了南郊，找到了当时被砍伤后捡回一条命的弟弟。姐弟两在南郊搭茅屋，围了院落后重拾父业，为村中人看病。这孔娘子啊，比她弟弟强上百倍。她弟弟被砍伤了腿后便瘸了，一直以乞讨为生，竟也没得他父亲半点真传。幸而他命好，遇到了他姐姐，从此后便靠孔娘子一人经营，没多久孔家杏林圣手的名号又响遍丹城。”

　　清池听到这默默点了点头，他看向画中女子的眼眸多了一分崇敬，花行亦如他般。
　　二人看过画像后彼此对视了一眼，花行与他似瞬时明了对方心意般轻轻一笑。

　　在花行看来，空杏痕并非故作高洁的女子，毒龙先生抛家弃子是他的过失，这不能怪在空杏痕身上。加之老人说的这些事迹，更让她对空杏痕生出一份敬佩。

　　即使父亲身死，弟弟被砍伤，她也从未将此归咎于村人身上，相反在脱离烟花籍后仍选择回归故里，为她心心念念的故乡人付出自己的心血。难怪村中人这般敬重她，这也并非只因为她与她的祖先在村中救死扶伤的原因，而是敬她的心胸与境界。

　　花行回想观梦境中的一切，还是忍不住道：“老人家，您可知晓那痴心于她的公子后来如何了？孔娘子当时又为何赎身？”

　　“那痴情于她的异乡公子在此之后的踪迹，似乎也随着她当日的盛名烟消云散，没多久后丹城的人就好像把他们的事都给忘了，”老人顿了顿，幽幽地看着画像上的空杏痕，叹了口气道，“孔娘子当日被强人掳走，想必定受了不少欺辱，几经辗转终陷入泥沼。以孔娘子这般心性，但凡有脱离苦海的一线希望，想必她也定会牢牢握住的。”

　　“至于孔娘子有无对那公子动过心，老夫也不得而知了。”

　　“这样的女子，真是至纯至性，可敬可叹，”清池肃穆地注视着画中的空杏痕说道，“若有孔娘子这样的人物在，这村中应是热闹活络才是，不知为何竟是今日所见之景？”

　　老人沧桑眉眼中多了一种刻骨的悲凉，他望着窗外的眼眸眯了起来，声音中有些恨恨道：“这又是因为村中来了个异乡人。”

　　花行听到“异乡人”三字时，瞳孔猛地一缩，直直向老人看去。

　　她心里一沉，隐隐中似是知道了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