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城旧事

　　碧绿的树木，清澈的小河，简单矮小的房子……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虽然不富裕，但这里的村民勤劳、善良、淳朴，小孩们天天聚在一起捉鱼钓虾、到处乱窜，大人们没事就聚在一起唠唠家常，日常劳作也互帮互助，村落算不上大，村民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过得幸福快乐，倒也可以称得上是“世外桃源”。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她看见几个小姑娘正在河边浣衣，她估摸这些小姑娘也就十三、十四的年纪，被家里大人支出来干活，嘴倒是闲不下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声乘着河流飘向老远。
　　老人想起了她的十三岁，并不像这些孩子这般无忧无虑……

　　十三岁的小满是个小乞丐，但她并非生下来就是乞丐，她原本也有亲人，她娘说她出生时正是小满，便得了这个名字。小满家是种地的，日子过得贫苦，她爹也不太喜欢她，有时嚷嚷着让她快点嫁人好换点钱，还好娘心疼她、对她好，这些年来小满过得也还凑合。后来，小满家那一片发了大水，她家就她活了下来。
　　小满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跟在别的幸存者后面，有时候她们见小满一个小娃娃怪可怜的，也会给她些食物，就这样，小满跟着她们一路走到了兰城，这么远的路程，她竟没有觉得辛苦。
　　到了兰城又该如何呢？正经做生意的不愿雇她这个小孩，愿意要她的都是些不正当的活儿，最后她是跟着城里的乞丐混了两年。
　　小满十五岁那年，兰城遭了旱灾，这就在这年，小满遇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人。
　　小满有一块玉佩，那是她的念想，即使之前一直过得辛苦，她也没想过要用这玉佩换钱，可如今实在是太难了，普通人家都吃不上粮食，自然没人愿意施舍给她这样的乞丐。好在这玉佩比小满想象中值钱，她在当铺换到了不少钱，应该能买到不少吃的。不过小满不知道的是，这玉佩的价值远超她的想象。
　　当铺是闵家的产业，闵家公子闵文视察时看到了那块玉佩，他认出那是白家小姐白歆的东西，以为是被哪个小偷偷来换钱了，便准备拿去还她。但当闵文见到白歆时，却发现白歆的腰间正巧佩戴着玉佩，他向白歆要来玉佩仔细观察，回家后又检查了从当铺拿来的玉佩，分明一模一样，被当掉的那块材料甚至更好一些。闵文决定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闵文找到小满那天，小满慌张极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了有钱人家的公子。
　　闵文将小满带回了闵家。宽敞舒适的大房间、数不清的干净衣服、吃不完的可口食物，闵文说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提出来，小满懵了，她没读过书，但她也知道天下就没有可以白吃的饭，这闵公子绝对有企图。
　　在这里，小满可以随心所欲，但不可以出院子，一开始她不肯吃饭，可最后实在饿得受不了，不得不吃了点，吃那一次没出事，后来也就放心地吃了。闵文时常会来陪小满，还找了人教小满读书，除了亲娘以外，还没人对小满这么好，闵文待人又十分和善，小满渐渐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大概几个月之后，小满得知了这馅饼掉在她身上的原因，闵文说经过他的调查，发现小满才是白家的小姐。小满看到过在外施粥的白歆，她穿着精致漂亮的衣服，耐心地与灾民交谈。她本可以拥有那样的生活？小满不相信，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孩，如果不是因为家乡发大水，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到兰城来，又怎么可能是什么大家小姐。闵文却表现得十分肯定，他说一开始只是因玉佩而产生了怀疑，但不敢确定，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打听到白家小姐当年丢过，白家原来不在兰城，是前些年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白小姐当时刚出生没多久，就是在来兰城的路上丢的，丢了之后，其母柳夫人当场病倒，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孩子找回来后才好起来。
　　距得知自己的身世已过了一个礼拜，小满还是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她心里没底，就算闵文说得肯定，人家也未必会认她这个小乞丐。闵文倒是表现得很积极，日日跟小满交谈，他说认祖归宗要快些才对。最终让小满下决心去认亲的，是闵文的那句“你就不想以后每天都能过上好日子吗？”是啊，经过这些天在闵家的生活，她怎么可能甘心再回到大街上乞讨度日呢？据说白家可是比闵家还有钱，当了白家大小姐，日子该过得有多爽？
　　闵文将柳夫人的行程摸得很清楚，趁着她单独出门上香那日，闵文安排小满穿着破旧的衣服带着玉佩倒在了柳夫人面前。柳夫人为人善良，没有多想便上前查看情况，看到小满身上的玉佩时，她一下恍惚了，紧接着，她叫人把小满带回了白家。
　　小满醒来就看到了坐在她床边的柳夫人，这个雍容华贵、面容姣好的女人真的是她的母亲吗？小满想到了她的娘，她娘穿着粗布衣服，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手脚都起了茧子，脸看着也比实际年龄老。
　　柳夫人先是关心了小满的身体，之后果然问起了玉佩的事，小满也照实告诉了柳夫人，她不知道玉佩怎么来的，但是从小就戴着，她爹之前还动过把玉佩当了换钱的心思，但她娘不肯，还多次嘱咐小满一定要收好玉佩，后来老家发洪水，只有她活了下来。
　　听完小满的话，柳夫人陷入了思考，她告诉小满自己有些事要处理，让小满放心在这里休息。
　　稍晚一些后，白家一家人都来了，白老爷又问了一遍小满的情况，看了她的玉佩，然后，他说出了故事的真相——白歆确实不是真正的白家小姐，她不过是一个农户的女儿，当年柳夫人丢了孩子后病得严重，不得不停下修养，白老爷派人沿路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孩子，无奈之下，便命人在她们歇脚的小镇抱了一个女孩。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差别不算大，柳夫人当年又病得严重，一时根本分不出来，后来生活的时间长了，不论是不是亲生的，感情早已在了。白歆家里贫穷，兄长又到了娶妻的年纪，她爹乐意用她来换些找儿媳妇的钱，她娘一开始是不肯的，但拗不过她爹，又想着孩子跟着有钱人家也许会过得更好，于是就松口了。最后，白家人给了她们一笔丰厚的钱，但绝不许她们再提起家中曾有一个女儿。白歆的玉佩也是后来补上的，材料虽也名贵，但小满那个玉佩的原料是当年寻了多年、多少年难得一见的，仔细看来自然是差了些。
　　白老爷的话说完后，屋子里陷入了沉默，白歆成了最不自在的那个，大小姐突然成了外人，真正的大小姐又回来了，她会局促不安也是正常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女儿不能不认。但歆儿到底是我亲自养大的孩子，感情也都是真切的，不能割舍。我看，两个都是我们白家的小姐，我们白家又不是养不起。”柳夫人先发话了，白老爷和白公子也认可她的做法。
　　小满有了个新名字——白珍，取珍宝之意。
　　大概是为了补偿小满，白家对她好极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数不清的珠宝首饰和名贵衣料被送到了她的房间，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每天都不重样。白家为小满筹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将她介绍给了所有人，当小满身着华服接受宾客的祝福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这些天的日子简直就像是一场美梦。如果这真是一场梦，她绝不愿意醒来。
　　小满开始和白歆一起念书学习，白歆是个友好的女孩，她总是照顾小满，对小满很好，但闵文说她这是在拿主人做派对待小满，想要压她一头，小满必须要牢记自己才是主人，白歆只不过是占了别人东西的小偷。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小满已经在白家待了两年，她渐渐习惯了在白家的生活，但有时也会有些不满。除了母亲对小满更好之外，白家父子对她和白歆的态度几乎一致，甚至隐隐更偏向白歆一些，而小满觉得母亲的好大概也是出于一种愧疚，她和白歆的默契总是更像亲生母女。刚开始的时候，小满并不在意，那时她刚从穷乞丐变得富家小姐，心里满是高兴，顾不得别的，可时间久了之后，她总觉得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倒像是个局外人。哥哥莫名偏心白歆，父亲总拿她们两个对比，他会因为小满的表现不够白歆好而对她冷淡，指责她不像个富家千金。小满心中也不服气，她就学了两年，哪里比得上白歆从小就开始学？要不是她的小姐身份被偷走了那么多年，之前的十几年里，连吃不吃的上一顿好饭都要发愁，又怎么会表现得这样不好？说到底，都怪白家人当年不小心把她丢了却又不认真寻找。好在，小满还有闵文，每当她有不开心的事，就会写信给他，而闵文总是十分贴心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们的交往是瞒着大人偷偷进行的，闵文说白老爷会不同意，所以她们的通信要十分小心，绝不能被发现。

　　事情发生在小满十八岁那年，父亲说他和母亲商量过了，等她和白歆十八岁生日一过，他会分配家产，哥哥占的稍多一点，剩下的她和白歆平分。平分，又是平分，凭什么？她是亲生女儿，就算比不上哥哥，总该比白歆多一点的，哪怕是出于对她失散多年的补偿，也该多一点吧，再加上，她才是亲生的。
　　闵文说小满生日过后便会向白家提亲，他时常跟小满描绘他想象中两人在一起之后的幸福生活。
　　小满生日前几天，闵文约她在郊外见面，然后又带她攀上了附近的一座高山，在那里，小满看到了被绑住的白歆。
　　“这是要干什么？”小满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为我们的未来考虑啊？”闵文的笑容有些怪异。
　　“我们的未来和白歆有什么关系？”小满看着笑容逐渐变态的闵文，突然觉得他十分陌生，又或者，她可能根本不了解真正的闵文。
　　在小满说话时，闵文已经拽着白歆走到了崖边。
　　“你要干什么，闵文？”小满慌了，她赶忙跑过去拦住了闵文。
　　“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不希望她消失吗？”
　　小满一下子愣住了，她是想过如果白歆不存在该多好，但那也只是想想，她没从想过要杀害白歆，白歆，她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可是，要是没有她的话……小满不明白，这是一条人命，可，她犹豫了……
　　“小满，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你争的，你相信我，我会去告诉父亲的，我所求的不是白家的家产，是一个人，如果父亲同意，我不要那份家产又如何？我本来就不是白家的血脉，家产本来也不该分给我。”白歆十分慌张，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冷静，“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们是一家人，闵文骗你的，他是为了……”白歆还没能说完，就被闵文推了下去，小满反应过来往山崖下看时，白歆早已消失了。
　　“你不会相信她的胡说八道，对吧？”闵文的眼神冷漠极了，小满突然就觉得如果自己答不是，他会把自己也推下去。“当然，我能有现在这一切都得益于你的帮助，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她，她是抢了我的东西的人。”闵文满意地笑了：“我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啊！为了我们的将来，牺牲一个无关的人，也没什么的。”他的笑容跟以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对小满微笑时那样，但小满觉得，这笑容又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小满魂不守舍地回到了白家，夜晚，白家人因白歆未归感到着急，派出了很多人出去寻找。小满不敢再回想白天的情况，她缩在被窝里，背部紧靠着墙壁，看着桌上的油灯慢慢燃烧着。
　　这天晚上，小满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她看见了白歆浑身是血的模样。小满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看着熟悉的卧室，她渐渐平复了。“为什么，要找我？”小满喃喃道，“不是我杀的你，我只是……”冷眼旁观了。
　　玉佩从小满衣服里滑出，她突然想到了她的娘，自从认祖归宗后，她好像就没再想起她的娘了。那个贫穷的妇人，教导小满要善良，她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对待捡来的孩子视如己出，她要小满保存好玉佩，大概也是想让小满以后有机会找到亲娘吧。
　　“可是，我不善良，我看着一个无辜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几天后，白家找到了白歆的尸体，小满没敢凑近看，母亲当场晕了过去，她又病重了，哥哥说着一定要找到凶手，让那人付出代价。
　　小满的心又开始打鼓了，这些天来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神经紧绷着，整个人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本来，这看起来应该很不正常的，但母亲的状态和小满一模一样，她以为小满是像她一样担心白歆。
　　哥哥说一定要找到凶手时的神情刻在了小满脑子里，她一闭眼就能看到，这些天她已经被折磨得够呛了，现在还要担心被哥哥发现，这样下去她非要疯了不可。小满在房间里不安地踱步，不断回想着那天的情形，有没有证据证明她参与了呢？是闵文约的白歆，她和闵文的交往从来没有摆到明面上，闵文……闵文！小满想起了闵文的教导——人是要为自己争取的，为了自己的将来，牺牲无关的人，也没什么的。就像他之前鼓励自己认祖归宗，鼓励自己跟白歆竞争，鼓励自己拼尽一切去争夺一切需要的，那她现在要保全自己，他也会支持吧？
　　在白歆死去没几天，闵文的死亡消息也很快就传遍了兰城，他服毒自尽，身边还有一封遗书，信上说，他一直追求白歆未果，不小心误杀白歆后，一直非常愧疚，良心不安，最终选择以自杀谢罪。
　　白家和闵家都是兰城有影响力的人家，这场“凄美的爱情谋杀”一下就成为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白家以此向闵家发难，哥哥极力主张搞垮闵家，小满也支持，她同样希望闵家消失——为了让闵文谋杀白歆后自杀成为永远的事实。在小满和哥哥继承家业后两三年，闵家的产业被白家吞并，白家成为了兰城的第一大家族。

　　老人的思绪从过去回来了，她看到那几个小姑娘已经洗完衣服准备离去了。是的，老人就是小满，她当年以感到害怕为由提出和闵文见面，之后毒杀了他，至于那封遗书，她从闵文写给她的信中找出了她需要的字，照着伪造了一封。事实证明，她那么做对自己确实是有益的，因为在她之后去找哥哥时发现，哥哥已经查到了闵文曾约见白歆。
　　哥哥口中的闵文和小满眼中的他一点也不一样，想来是因为当初是他将小满从乞丐堆里带走，她便一直对他有了滤镜。闵文所求是倾吞白家，他曾费尽心力追求白歆，又十分耐心地“教导”小满，所求都是白家产业。只是，他似乎对自己太有信心了，竟然没想过小满会脱离他的掌控，用他教她去对待他，至于白歆，她也未曾相信闵文，一直拒绝他的接近，这也使得所谓的“求爱不得而杀人”看起来是那么合理。
　　哥哥没有娶妻生子，白家的所有产业都将属于小满的女儿。小满有了财力后，致力于帮助那些被遗弃的女孩，她为她们开办专属学堂，教她们做事，兰城上下无不夸赞她的善心，但对小满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赎罪。年轻时，小满告诉自己，她已经帮白歆报仇了，再加上生意忙碌，她很少再想起白歆。年纪大了之后，小满闲下来了，她又会经常想起白歆。在白歆死后，她懂了哥哥的偏心，那个善良的女孩真的特别美好。
　　大夫说小满心中忧思过重，长此以往对身体影响很大，若是能找到一处环境优美的宜居之地，放松放松心情，心情变好了，身体也能好起来。女儿费了很大的力气为小满寻了这个小村落，这里确实宜居，可却没办法缓解小满心中的罪恶。她现在的生活越是美好，她越觉得歉疚。
　　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请让我去见你吧。老人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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