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1980

　　天热得不像话，正午大太阳底下的生物都被烤化了一般，CBD商圈只空茫茫地矗立着一堆死板的建筑物，唐晓瑜眯着眼仰头看，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光简直能把眼刺瞎。她手里捏着张纸巾，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粘腻腻的。唐晓瑜皱皱眉，嫌恶地扔到就近的垃圾筒里，另一只手拎着星巴克的纸袋，五杯焦糖拿铁，沉甸甸的，细带子勒得手心红肿发痛。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老板！该死的CBD商圈星巴克！
　　唐晓瑜咒骂了几句，仍颓丧着一张脸，天空之下，她像一只蠕动的黑蚂蚁，往邻近CBD商圈的下一个街口走去。
　　过一个街口，便仿佛跨进了另一个世界。低矮老旧的厂房挤在城市一隅，密密麻麻一派阴沉破败的景象。一楼大多是商铺，促销横幅像万国旗招摇着，花花绿绿缠裹着一栋又一栋破楼，门口的大音响呐喊着打折促销，冗长的人潮如长蛇般艰难地摆动着尾巴，这一小片区，拥挤得仿佛连阳光也照射不进来。
　　唐晓瑜掏出手机，趁外出的这点时间给男友何涛打电话，顺便把那件事情说了。
　　等待对方接听的音乐响了很久，“咔”一声切断了。唐晓瑜对着电话瞠目半天，正要再拨过去，手机响了，屏幕闪烁着何涛来电。
　　“不好意思，刚不小心摁了拒接。”何涛低沉的声音通过手机传过来。
　　唐晓瑜定了定心，“哦。”
　　“你在哪里，那么吵？”
　　唐晓瑜没好气的说：“被老板差出来买咖啡，路上走着呢。”
　　“又让你买，这么热的天，你们老板有人性没有？”
　　男友的心疼让唐晓瑜舒服了一些，大热天的，竟觉得有丝凉爽，笑着说：“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好命，一天到晚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吹冷气的。”
　　何涛的语气更为心疼，“要不换份工作？”
　　“不了，”唐晓瑜说，“我在这里上班也没多少事做，打打杂，成天混日子还有工资领，满足了。”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到了唐晓瑜的公司楼下，她忽然说：“何涛，你去王嘉伟那里住几天行吗？”
　　何涛沉寂了半晌，才压抑着声音指责道：“干什么？唐晓瑜，你这几天把我吃干抹净了，就想始乱终弃？”
　　唐晓瑜呸呸几声，“乱说什么呢？我妈要来，明天晚上的飞机，总不能让她知道咱们同居着吧？”
　　“行，我知道了。”何涛恍然应道，“我要回去开会了，其余的事等回家再说。”
　　唐晓瑜收起手机，踏进阴暗潮湿的楼道，摁下电梯的楼层键，等了半天，电梯才停在一楼。这栋办公楼是旧厂房改造的，电梯也是原来的大货梯，不但陈旧缓慢，站进去还能闻到积年留下的各种臭味。
　　唐晓瑜宁愿忍受着难闻的味道，也懒得爬楼梯。
　　刚出电梯，唐晓瑜便听到老板张国栋拍桌子骂人的粗嗓门儿，“我发你工资是给你聊□□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嫌我公司小没前途啊？你到外面问问，每天就打几个电话，发几封邮件，谁给你两千块一个月？”
　　唐晓瑜硬顶着发麻的头皮走进办公室，就见跟她一同进公司的小林被老板指着鼻子骂.小林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那短短的头仿佛黑刺一般坚硬而笔挺地竖立着。
　　唐晓瑜连忙小跑几步，想递咖啡过去，替小林解围，却不小心踢倒了门边的花篮，干瘪的花瓣洒到灰扑扑的地毯上，唐晓瑜扶起来时就变成了一个空花篮，斜插着几枝光秃干黑的花枝，篮子系着一朵落满灰尘的布花，大红喜庆的颜色，上书：“开业大吉”。
　　张国栋转过脸一看，气得脸都绿了，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一指晓瑜，“你个蠢蛋！长那么好看一张脸，脑袋里装的全是草。”
　　唐晓瑜立正，非常严肃地说：“老板，我到底是蠢蛋还是草包，请明示！”
　　张国栋的肥耳朵一抽一抽，耷了下来，“让你买的咖啡呢？”
　　唐晓瑜递上纸袋，张国栋抽走了一杯，扭动着肥壮的腿进了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
　　雷公一走，办公室里仅有的三个人围拢上来，每人抽走一杯咖啡。小林的苦脸一变，抱着咖啡大喝一口，末了，舔一舔痘痘密集的嘴角，仿佛意犹未尽。
　　“天天被骂，老子受够了。”小林轻声抱怨。
　　“那你辞职啊，”坐他后面的元老李箐说，“公司成立到现在才一个月时间，总共走了十个人，平均每人捱不到三天，你挺了一个星期，是时候了。”
　　小林摸摸白色的纸咖啡杯，颓然耷下脑袋，“我再捱一天试试。”
　　唐晓瑜像姐姐一般地拍拍他的头，“这就对了，工作没那么好找。”
　　李箐嗤一声，“也不是，电线杆上到处贴着小广告，月入几万。小林，把你脸上的痘疤治好了，兴许能面试上男公关。”
　　小林的窘红，恼怒地回头，“李姐！”
　　李箐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欠抽样，还要再嘲笑几句，桌上的电话响了，李箐忙咳了咳，端正坐姿，接起电话来，声音温顺得像只绵羊，“您好，我是顺风贸易市场部经理李箐——”
　　唐晓瑜回到位置上，调出几家合作厂商的资料来看。
　　这就是唐晓瑜的第一份工作，顺风贸易的采购员，也兼记帐，清洁，买咖啡盒饭等等杂事。公司成立至今总共才两个月，连老板张国栋在内五人。张国栋今年26岁，以前开小商铺，店面租约到期，他野心勃勃，想做大生意，便开起公司来。
　　被唐晓瑜踢翻的花篮是他的一个女性朋友送的，开业那天送来，孤零零的被摆在门口两个月，张国栋来回经过都要爱惜地看几眼，但无论他多珍视那些娇嫩的花朵，也阻止不了它们枯萎。
　　下班后，张国栋拎走了空篮子，跟在后面的唐晓瑜看到他边走边拂拭花篮上的灰尘，忽然觉得，她找到的这份工作不算太差。
　　回到家，她跟正在做饭的何涛说：“老板是暴躁的大老粗，可是有人情味，公司小，人少，可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何涛削完一根萝卜，才回过头来，“你是说我和我的同事都是机器？”
　　唐晓瑜耸耸肩，“上次去你们公司，都规规矩矩坐在一个一个的格子里，跟死人一样面无表情。”
　　何涛微笑，“我还担心你觉得自己落进黑煤窑了，你能适应就好。”说时，跨出一步，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
　　唐晓瑜幸福地抱住他的腰，黄昏的光线透过花白的玻璃照进小厨房，照进他们小而简陋的家，这样相互依偎着，晓瑜就永远不去担心她的公司随时会倒闭，她随时会失业。大公司是何涛那样的人才去得了的，她知道，也清楚自己没出息，混吃等喝过日子。终有一天，他们会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里有所属于他们小房子，一面墙一面墙的刷出自己喜爱的色彩，挂上颜色缤纷的窗帘，阳光照到羊绒小地毯上，他们仍是像现在这样依偎着。
　　这是唐晓瑜未来的梦想。
　　但她现在住在一所不足30平米的老公寓里，没有电梯，没有煤气管道，没有双人大床。窗帘是何涛裁了床单，用一根铁丝挂上的；窗下摆着一张小电脑桌，新购置的电脑是他们最为贵重的财产；单人木床是房东留下的，床架子已经脱了漆；床与电脑桌之间险险的挤下了一把淡蓝色的旋转椅，这是她来了以后才添置的，以往何涛是将就着床一坐，便和她视频语聊几个小时。
　　何涛在全市规模最大的企业工作，然而，他仍然只住得起这样简陋的房子，为着攒下钱买一套大房子。
　　唐晓瑜毕业了，匆匆来到分别了一年的男友身边，被带进这个很老的社区，何涛说他们暂时的家就在这里。
　　唐晓瑜并不觉得艰苦，学校宿舍虽然宽敞明亮，却挤了六个人。这间小房子里只有她跟何涛，天天厮守，大声说情话不怕别人听见，耳鬓厮磨搂搂抱抱也不怕被打扰，她感到很幸福，很满足。
　　来的头天晚上，她在狭小的浴室洗过澡，穿上何涛宽大的衬衫，就在那张单人床上给何涛吃掉了，接着便是顺理成章的同居。
　　唐晓瑜未来生活的主旋律就是等着何涛赚够钱，买房，结婚，此外，她想不出更多可做的事来。
　　何涛在学校时很有名，是邋遢老实的理科男中的一枚奇疤，他总是穿得很干净，样貌斯文俊秀，皮肤虽然白皙却不显得文弱，是那种气质炯然于人群的纤纤君子。唐晓瑜最初是被他的色相所引诱，但她自己也是入围过系花评选的，何涛当初追求她也有以貌取人之嫌。就如唐晓瑜的室友萧静微说的：都是好色之人，凑到一堆就谁也别嫌谁的爱没深度。
　　爱的深度是什么，唐晓瑜不明白，她有一张古典美的脸，脸上那天真无忧的神气与她的样貌严重不符，熟悉她的人都清楚她是外表唬人，空有气质而无内涵，张国栋骂她草包蠢蛋也是一点不冤枉她。
　　唐晓瑜天真无忧的性格跟良好的家境脱不了关系，父亲是家乡一所三甲医院外科的“第一把刀”，母亲爱美，年轻时害怕当家庭主妇变成黄脸婆，辞职开了美容院，玩玩闹闹的经营，十几来年，竟也有了三家链琐。唐晓瑜的健康有父亲照顾，脸面有母亲打理，吃穿用度虽不是名牌，但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也是不需要皱一皱眉头的。
　　她自小就幸福，何涛却是个苦孩子，父母在国企改制时失业，东西奔波，打些零工为生，何涛上大学起就开始帮人写程序，父母给他缴了学费以后，生活费基本不需要为他发愁。
　　唐晓瑜像敬仰父亲那样仰慕着何涛，何涛像宠女儿一样爱护着晓瑜，成长环境迥异的两个人能一爱四年，现在还住在一间房子里，亲亲热热吃完一顿晚餐也着实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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