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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大巴行了很长一段山路,有点颠簸。
周屿坐在靠窗的位置,怀里抱着花盆,脚边放着一个紫色双肩包,侧头望着窗外满目青绿,以及不断倒退的低矮民居。午后的阳光晒得她困意袭来,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青临被颠得头晕,自行拨开塑料袋,趴在花盆沿上透气。
“咦?”
周屿身旁坐了个戴着黑色渔夫帽的男生,听到塑料袋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投来疑惑的目光。
青临立刻绷紧了全身肌肉,不再动弹,背上汗涔涔。
周屿迷迷糊糊间察觉到邻座的目光,睁开眼望回去,“……啊?怎么了?”
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怀中的花盆,青临正四仰八叉地暴露在阳光下,赶紧一手拢住塑料袋口,“哦,这……这是手办,好玩的。”
自从和青临搭上关系,她的扯谎能力扶摇直上九万里。
渔夫帽男生绽开笑容,露出白晃晃的八颗牙:“你也玩手办?”
“呃对,随意玩玩,不专业。”周屿笑得很牵强。
“但你为什么要把手办放在花盆里?这个花盆看起来怪重的,你好有力气啊!”男生的夸奖看起来发自肺腑。
话真多。
周屿敷衍地说,“这个系列的主题是盆栽妖怪。”
“哦哦,这样子。”男生看出周屿不太愿意搭理他,识相地不再多问。
好在大巴很快驶上平坦路段。
周屿微微探出窗口一看,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收费站,顶上竖着“岷淮”两个大大的红字。
快到了。
周屿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回来了,自然也没人来接站。当然,就算提起,大概率也不会来。
乍一出站,五六个摩的师傅便蜂拥而上,扯着嗓门问:“美女美女,去哪里?坐车吗?”
“去星秀花园。”
“好嘞,5块钱!”一个摩的师傅眼疾手快嘴更快,喜气洋洋地抢先接单。
周屿抱着花盆艰难地跨上摩的后座,就看见那渔夫帽男孩正笑嘻嘻地走向一对早已等候在站前的中年男女。
他察觉到周屿的目光,咧开嘴冲她摆了摆手,她扭过了头。
“坐稳了!”师傅大喝一声,周屿赶紧牢牢抓住后座把手,屏住呼吸。
来了,这风驰电掣的感觉,人称“岷淮速度”。
下车后,周屿打开塑料袋,用手指戳了戳早已七晕八素、白眼乱翻的青临,担忧地问:“喂,你还好吧?”
青临觉得想呕,但仍保持着最后一丝体面,抚了抚胸口,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地向周屿伸出手:“水……”
周屿忙用矿泉水瓶盖给他倒了点儿水,他颤抖着手捧起这比脸还大的瓶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缓缓吧。”周屿抱着花盆坐到马路牙子上,让青临吹吹风。
周屿环绕四周,“星秀花园”的小区招牌锈得更严重了,甚至“花园”的“化”字还不知丢哪去了,只剩下“星秀艹园”。也忒难听。
青临终于能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们人类的车,真的……”他似乎在艰难地搜寻一个精准的形容词,但没找到,只能发出质朴的慨叹,“真的非常可怕。”
周屿轻轻笑了,“妖怪也晕车?我算是开眼了。”
她给建议,“下次用你的小笛子提前布个结界呗?保你一路无忧。”
青临烦恼道,“我倒是想,但只有在危及生命时,我才布得了结界。就是说,车祸躲得过,晕车躲不过……”
正说着,只觉眼前一黑,周屿忽然又一把拢起塑料袋,甚至还打了个结。
“姐?”
周屿的弟弟,周赟,正抱着篮球和一堆男生乌压压地往小区走来。
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说一声?”
“也是突然决定的。”她向其他跟她打招呼的男生点点头,“你们打球回来?”
周赟和这群狐朋狗友都是同个小区的,经常背着家长四处厮混,拷问谁都统一口径,可谓是建立了相当瓷实的革命友谊。
“你可别告诉妈,我跟她说去上补习班了。”周赟挠挠头,嘿嘿笑道,“走吧,咱回去吧,爸妈一定特高兴,你这么久没回来了。”
他把球抛给其中一个男生,让他们先走,准备帮周屿拎东西,“这什么?花盆?”
“噢,老板寄放我这儿的,我不放心扔家里,就带上了。”周屿的瞎话张口就来,把双肩包卸下来给他,“你帮我拿包吧。”
周赟接过包,边走边吐槽道,“你这什么老板,周扒皮吗?”
“那可比周扒皮要再高两个黄世仁。”周屿跟着插科打诨,但内心泛起不安。
到了楼道口,周赟上前敲门大叫道:“妈,妈,快开门,姐回来了!”
整个楼道里都是他变声期破锣嗓子的回声。
妈妈打开防盗门,表情诧异地探头一看,说了和周赟一样的话,“周屿?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还没等周屿回应,就轻轻推了下周赟的脑袋,“看你!一身汗,还说是去补习班,又和王博然那几个打球去了吧?净会跟不爱学习的孩子玩!”
周赟嘿嘿笑,“没骗你,真去了真去了,下了课打几把……”说着灵活地绕过她的手钻进家门,“冲凉去!”一把将周屿的双肩包扔沙发旁的地板上了。
留下周屿和妈妈大眼瞪小眼。
妈妈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热情笑容,准备接过她手上的花盆,“快进来呀!你带的什么啊这是?”
周屿又重复了刚刚扯的谎,径自抱着花盆走进门。
脱下鞋,准备换上一旁的蓝色拖鞋,妈妈赶忙阻止,“别别,这是你弟的臭鞋,你穿这个。”说着从鞋柜里翻出了一双有点旧的桃红色人字拖,放她脚边。
“哎呀,你都没来个电话,也没给你准备什么。你这不是在市里定下来也不怎么回来了嘛,就先把你房间给你弟当书房了,高二了,教辅书可太多了,但你的床我们可没动哦!”妈妈一边语气急促地说着,一边指着沙发让周屿坐,“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换床单!”
周屿环视四周,家里的摆设似乎变化不大,又像是变了很多。
那台她小时候经常蹲点看武侠剧的老式彩电,终于在这两年跟上潮流,换成了轻薄的液晶电视。
眼前似乎看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花无缺傻笑。忽然,猛地站起来,忍痛关掉电视,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湿抹布铺到电视机屁股上,又将电风扇的头扭过来对准电视机使劲吹。过了一会儿又把抹布和电扇恢复原状,乖乖地坐到书桌前写作业了。时间掐得很准,钥匙开锁的声音响起,妈妈回来了,摸了一把电视,走到她房间门口,叉着腰,似乎是被她气笑了:“进步了呢,但还是烫的哦!”
……
“周屿,你外婆问你晚上要不要去她家吃饭?”妈妈的声音把她从记忆中拉扯出来。
“啊,好啊,你们呢?”
“你爸今晚有应酬不回来吃,你弟的家教晚上要来,我们在家吃就好。”妈妈说,“我帮你把床单换好了哈,你要不先洗个澡再过去?你自己有带睡衣吧?”
说着重重拍了拍浴室的门,“死小子你洗好没?慢吞吞的!”
“再十分钟——”周赟的声音像带着泡沫,门内隐隐约约传来劲歌热舞的声音。
周屿忙说,“哦不用了,我回来再洗吧。”说着抱着花盆就要出门。
“你抱花盆去干什么?”妈妈觉得周屿十分古怪。
“呃,这不是外婆喜欢种花嘛,我正好去请教请教,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发芽。”周屿觉得自己扯谎的逻辑可以说是相当缜密了,在什么场景下都能自圆其说。
外婆家离得不远,在另一个老小区,十分钟步程。
她打开门看到周屿,眼角的皱纹里都嵌着欣慰,“看来还是外婆说的话有分量,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了。”
周屿笑着挽起外婆胳膊一起进门,“那可不,我长这么大也就只听您的话了。”
面对面,果然比隔着电话要亲近得多。
“你呀,也该多理解理解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外婆拍拍她胳膊。
果不其然,外婆也被这花盆吸引了。周屿第三次重复谎言,连她自己都快当真了。
“你先坐,我继续炒菜。”外婆走进厨房,看到周屿也跟进来,推着她往外走,“不用你帮忙!快出去,出去。”
“外婆,我不帮忙,我跟您聊聊天。”周屿腆着脸跟在外婆屁股后面,“外婆,上次您跟我聊太姥姥,让我对咱们祖辈的这些故事挺好奇的。她以前也住这房子嘛?”
外婆利落地切着葱,笑道,“那哪能,这房子是78年后才建的了,你太姥姥那时候哪有这个好福气,住这样的房子哦。”
周屿“哦”了一声,“那您这儿有没有什么太奶奶留下的东西呀?”
“有啊,当然有,我收着一些,你想看哪?”
周屿的心怦怦跳,“想啊!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一些老照片呀,书呀,笔呀,笔记本什么的,在我房间梳妆台,左边两格抽屉都是。”外婆笑着把周屿轰出了厨房,“你自己去看吧,别在这儿碍我事。”
周屿打开外婆所说的两格抽屉,一股旧物独有的气味飘了出来。
一旁的花盆发出一阵细碎的摩擦声,青临在里头叫道:“让我看看!”
周屿把塑料袋打开,把花盆放在了个能看得清抽屉的位置。
映入他们眼帘的首先是一张黑白照。
是一个短发女子,清丽绝俗,很淡地对着镜头笑着。
眉毛很长,眼睛很亮,明艳中带有几分英气。
照片右下角有一排疏朗飘逸的字:
燕之泠,191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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