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公子不负情（康兰）

　　又见当时月系列之一

　　不负公子不负情（康兰）

　　01

　　御花园腊梅开的时候，康熙想到了顾贞观曾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皇上终究是天下人的皇上。”
　　他到今日方才懂得了这话的意思。
　　世人心里，只有这么一个皇上。可皇上心里，却得有千千万万的世人。

　　他忽然明白了近日来纳兰郁郁寡欢的原因。
　　可是康熙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朕…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明君。这当然，也是你所希望见到的。”
　　他安静地看着不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冬青，深红色的果实在一片雪白里煞是好看。
　　冬青喜暖，当初在北方试栽的时候，只这一株活了下来。
　　还记得曹寅初次看到的时候，大大的吃了一惊。

　　“皇上…这倒颇像是江南了。”
　　康熙自然是知道的。他下苏州南游的时候，在明珠购置的一套别院里见过。
　　当时曹寅还特意指给了康熙看。
　　“纳兰兄很喜欢它们。”

　　回宫之后他就想法子弄了树种，可惜除了这一株，其余的全部没有幸存下来。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踱步离开了小园。

　　“桂公公，随我到御书房来。”
　　一直立在康熙身后的公公喳了一声，无声地跟在康熙身后慢行。

　　康熙已经有许多日没有入御书房了。
　　这几日他宿在养心殿，批阅奏折也在养心殿，甚至连皇后的坤宁宫，他都没有踏入过一步。

　　桂公公在心里顺了口气，上前为康熙推开了殿门。

　　康熙执起桌上的毛笔，匆忙研了墨，便急急地写了什么。

　　“桂公公，你亲自将这它送至明珠府上，交给纳兰性德。”
　　桂公公又是喳了一声，接过书信，默默退了出去。
　　再次将门掩上的时候，桂公公的眼里甚至透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康熙从角落处寻了一块抹布，竟然自己擦起了已有薄灰的桌面。
　　要是群臣看到他们的皇帝正在做这些下人的琐碎事情，不知会有什么表情。
　　但至少康熙现在的表情很是温和，至少算不上严厉。

　　他就带着平淡轻柔的神色，细细将桌子理了干净。

　　02

　　桂公公将东西带到的时候，明珠差人告诉他，纳兰性德已然痊愈了。
　　“这些日子，公子很是念着皇上。宫里的事情，咱们这些下人却不好说的。”
　　引路的小书童将桂公公领到了纳兰住的屋子外，便自行离去了。

　　“桂公公，我听见你来了。”
　　纳兰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很好听。
　　桂公公向他关切地看了一眼，将皇上的手信递过。

　　-白鹭于水，卿却栖于何处？

　　康熙只不过写了这十个字。
　　纳兰微微动容。

　　“辛苦公公亲自跑这一趟了。”
　　桂公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又皱了皱眉。
　　“皇上不喜欢有人欺瞒他。”

　　纳兰性德闭上眼睛，将头枕在床垫上。
　　“我会和皇上解释的。桂公公，纳兰随你一同进宫吧。”
　　“这样自然是好。”
　　桂公公先行到府外候着，等纳兰起来更衣。

　　等纳兰出府时，桂公公已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了。
　　“公子不在皇上身侧，大冬日的，皇上今早又去雪里站着了。”
　　纳兰身形一滞，才上了马车。
　　桂公公挥了挥马鞭，将布帘掩好了。

　　“皇上不去坤宁宫，娘娘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大舒服的。”
　　纳兰张口欲言，但犹豫了许久，似是觉得没有立场，还是闭上了口。

　　明珠府离皇宫不远，只一刻工夫便远远看到了宫门。
　　纳兰心里却有些紧张起来。
　　“皇上心里念着公子，自然不会责罚什么的。奴才还有口信儿要带，请公子自己去御书房吧。”
　　桂公公将纳兰扶下马车，行了个礼，自己往一旁离开了。

　　纳兰性德理了理衣摆，终究有些忐忑。

　　03

　　康熙正在练字。
　　他练字的时候很专心，就如他读书时也很专注一样。
　　但是他听到了纳兰的脚步声。
　　纳兰性德的脚步声与别人的不同，缓慢小心，却又踏得极稳，很是特别。

　　“容若，你进来罢。”
　　纳兰性德的手一颤，稳了稳才进屋。
　　他已有十多天没听到皇上这么叫他了。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福。”
　　“你大病初愈，就不要行礼了。”
　　康熙站起身，快步拉起了正欲下跪的纳兰。

　　“皇上如何得知奴才…”

　　康熙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本温和的眼光变得有些冷然。这让纳兰性德感到不舒服。
　　虽然平时康熙对纳兰发火的次数并不多，但仅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就已经让他很印象深刻了。
　　“以后不许再以任何借口隐瞒你生病的事。”
　　康熙牵起纳兰的手，握了握。
　　“冬郎，你不在，我心里总是不舒服。你是我的侍卫，切不可擅自离守。”

　　纳兰心里一热，喃喃了一句皇上，终于没说下去。
　　康熙松了手负在背后，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纳兰。

　　“你若是觉得朝廷绑着你、扼着你…朕可以放你走。朕知道你这几日不来，是为了养病。然而你心里也清楚，你瞒着朕，也是想避开宫里的一切。容若，你的心思，朕岂不知？”

　　“我…”

　　纳兰性德深深看了一眼康熙，跪了下去。

　　“奴才自当至死为皇上分忧…”

　　不是没有想过就此弃官而去，也不是没有产生过隐居山林的想法。然而看着眼前的君王，纳兰忽然觉得和康熙相比，自己根本自私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时时都想为自己争一份自由，可是皇帝的自由，又有谁能给他？
　　“白鹭栖于水…奴才自然追随皇上，此生不改。”

　　康熙终于露出十多日来第一个会心的微笑。

　　04

　　纳兰性德在宫里一呆，也真就有一两月都不曾回家了。有时住在乾清宫右处的偏殿，有时睡在御书房里隔开的小间，有时候就睡在康熙的养心殿里。
　　康熙去过两次坤宁宫，然而始终和钮祜禄氏相敬如宾。
　　不知怎的，康熙总是想起纳兰的亡妻。正是卢氏的逝世，才让纳兰性德开始动摇起辅佐自己的信念来。
　　心念及此，他便没心情再呆在坤宁宫了。

　　纳兰此时正在练字。
　　他一天之中，除了帮康熙处理事务，多数的时间便在练字。

　　…到如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凄凉意。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康熙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他三年前痛失赫舍里氏，也是像纳兰这般痴痴缠缠了许久。
　　然而他是皇帝，纳兰却真的能够追随亡妻，生死同路。
　　康熙的无力中又有深深的忧心。
　　“容若…等到了春天，你与朕同下江南可好？”

　　纳兰性德抬头，忙下了座给康熙行礼。
　　“奴才不知皇上到此…”

　　“如果没有旁人，你可以不必向朕行礼。”
　　康熙扶着纳兰的手臂，觉得他又清减不少。
　　这几日纳兰虽在宫中，连口信也没有往明珠府里传，可他心里毕竟是不高兴的。
　　他因感情患病、瞒皇上是真，回宫愿为皇上效命也是真。可这真真幻幻君君臣臣，总教他一阵气闷。

　　“朕刚才问你，等到了春天，与朕同下江南可好。”
　　看纳兰一股心神又到离恨天外，康熙加重了语气，又说一遍。
　　纳兰性德抬起头。淡淡地看了康熙一眼。
　　“奴才身为御前侍卫，自当随行。”

　　康熙有些薄怒，甩了甩衣袖轻哼一声。
　　他看着纳兰默写好几遍的句子，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你若是不情不愿，朕可以准你的假。这江南路途遥远，你也不必去了。”

　　纳兰性德一愣。
　　过了半刻，康熙面色微怫。正要离去的时候，纳兰才又低低地开口。
　　“不…为皇上做任何事，容若都是心甘情愿的。”

　　05

　　本来康熙是拟在三月初便下江南的，然而二月末的时候，却传来钮祜禄氏崩的消息。
　　那时候康熙正在和纳兰拟暗访民间的计划，听了太监的汇报，手一松，便划花了一张薄纸。
　　纳兰性德无言看着他，不知是应该出声安慰还是退避。

　　“唤桂公公，随朕去坤宁宫。”
　　康熙将那张写坏了的计划揉成一团，头也不回地出了御书房。
　　纳兰性德默然，又想起和卢氏的点点滴滴，不由得长叹一声。

　　康熙自那日起一直住在养心殿，安排钮祜禄氏的后事。有时叫了纳兰性德去议事，也并不见欢颜。
　　不过三月以来，康熙显然又恢复了那个强势而高高在上的君王的样子。虽然也偶尔会对窗独坐，但是显然已从丧妻的怅然中脱离。

　　其时吴三桂仍负隅顽抗，时不时搅得朝中流言纷纷。是以等康熙真正下江南的时候，已是五月了。
　　不过那时候却恰逢明珠苏州小院的明开夜合花开，纳兰见了，不免有些惘然。
　　“…被酒莫惊春睡醒，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康熙喉头一动，但最终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为纳兰披了件自己常穿的外袍。
　　纳兰性德抓着衣襟，不知为何却想到了晏殊的一句词。
　　怜取眼前人。
　　看着站立在一旁的君王，他失了两位妻子，又被朝中的事情磨得不能好好休息，却还是站得这般有气势、有风骨。
　　纳兰的手紧了紧，觉得身上甚暖。

　　“皇上，吴三桂那边可有消息？”

　　康熙讶异地看了纳兰一眼，忽然笑了一笑。
　　“你猜的不错，朕原先拟下江南，的确是为了一举消灭三藩而来。”
　　纳兰性德垂下眼睑，觉得江南的春风也吹得脸颊生冷。

　　“但是现在是为了你。”

　　纳兰性德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康熙。
　　康熙看纳兰不自觉的退后，却跟着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了一下他。
　　“明开夜合，这花不该担你太多忧恼的。”

　　纳兰性德喃喃了一句皇上，却没有推开。
　　“…等到三藩平定，大清安稳，奴才可否邀朋友一同来赏花赋诗？”

　　纳兰这话无异于是向康熙求一个远离宫廷的保证。
　　等到天下不再需要他，等到皇上不再需要他，他还是要去寻心里一方乐土。
　　康熙嗅着花香，缓缓道了一个好字。

　　06

　　江南一带的风物果然更适合纳兰性德。
　　在苏州的别院不过呆了十数日，纳兰整个人都有了神采。这倒让康熙不想提回宫的事。
　　但是皇帝南巡，毕竟是要回到京城去的。
　　堂堂天子现在却因如何劝纳兰回宫而烦恼起来。

　　“皇上。”
　　康熙还未想好，纳兰却已经出来了。
　　“出来了这些日子，皇上何时起驾回宫？”

　　康熙一怔，心里不知翻起了多少思绪。
　　“容若…没想到，最懂朕的，还是你。”
　　纳兰性德起身递过外袍，站在一旁等候旨意。

　　“吩咐下去罢，朕三日后便回京。你若是不想，仍可以在这里小住。这是你家，朕不来强拉你。”
　　康熙真心看着纳兰，这几日他心情愉悦，康熙不是不高兴的。
　　然而心里却希望纳兰能时时伴在君侧，一时一刻都不要离开了才好。
　　他深知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却仍是不能自制。

　　纳兰性德行了个礼，朗声回答：“奴才已经说过了…为皇上做事，容若心甘情愿。”
　　他深知自己心里那一方自由，全是因为这个帝王坐下的半壁江山。如果不是康熙，焉能有他纳兰今日？
　　康熙不能够信任任何人，如果连自己都弃他而去…
　　那么这个君王，真真是寂寞高阁，无人可诉心中意了。

　　康熙大喜。

　　“冬郎，我知道你总是不教我失望。”
　　康熙简直是喜上眉梢，忙握着纳兰性德的双手，久久不能言语。

　　院里的明开夜合，随着江南暖风，飘来一阵清淡的香意。

　　“容若，朕虽是天下人的皇上，却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朕不能长生不死，也不能施法高飞。旁人常觉得天子高贵，然而天子却连自己的发妻都不能挽留。”
　　康熙看着纳兰的眉眼，心里却涌上一股寻着家的感觉。

　　“今日，我只求做我的玄烨。”

　　“容若，此生此世，我定不负你情谊。”

　　纳兰性德扣紧了康熙修长干练的双手，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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