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色尽是花落处

　　老人见到铁甲禁有些激动，初是欣喜，欣喜之后，表情却颇为感慨，且莫名的复杂起来。
　　他挪动过来，用手拉住铁甲禁的衣袖，上下打量，见铁甲禁面容沧桑，眉眼倦怠，不忍语气辛酸的说道，“你竟回来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这伤心的地方……”
　　见到故人白发苍苍，已大变模样，铁甲禁恍然，不知自己到底是蹉跎了多少时光。他艰难的一笑，语气中也难掩动容，“自瀚海回来，才觉十几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尔。”
　　老先生闻言，温和的，轻轻的笑了，表情慢慢释然，“小甲，既然回来，不如陪先生喝两杯酒……走走走，等等，这位是？”
　　老先生正要拉着铁甲禁走，忽然间看到跟在铁甲禁身后的阿秀。
　　老先生满脸疑惑，阿秀却想，可算是看见她的存在了。
　　铁甲禁将阿秀带到身前，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阿秀。”
　　阿秀对老先生行了一个瀚海的礼节。
　　老先生闻言先是一楞，然后捏着胡须，看着阿秀哈哈一笑，“哈哈，没想到，小甲的女儿竟然这般大了。”
　　阿秀不知道，该如何附和高兴的老人，只是抱着刀，有点不好意思的往铁甲禁身后走了一步。
　　阿秀腼腆的举动，换来老先生更慈祥和蔼的目光，老人看着阿秀，问，“阿秀，这不像是一个瀚海名字，倒像是一个关中名字，阿秀是关中的人？”
　　提到关中，铁甲禁眼中浮现一抹痛苦的颜色，老先生有所感，不再多问，拉着铁甲禁和阿秀回了自己的家。
　　老先生姓张，是关中的人。很久前，他带着关中所产的宝物，以及西域诸国的地图，来到这里，求见西河王。
　　他告诉西河王，只要西河打通高川荒原和瀚海的阻隔，届时，呈现在西河眼前的就是，一整个用黄金堆砌的关中。
　　西河王偏居一隅，他和他的子民已经安居乐业，国家此时不思战争，但作为一个君王，他的野心就像田野里的麦苗，乍一遇到甘霖，就开始郁郁青青。
　　没有哪个君王，不想为自己的国家开疆拓土。
　　于是，他留下这个来自关中的，姓张的人，并奉他为先生，要他用关中的知识教导自己两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王子。
　　张先生看着日渐垂老的王，和两个青春少年，看着西河平原上游曵的旗帜，他炙热的胸膛慢慢冷静下来，他知道，回到关中，回到家的路，还是那么遥远，漫长。
　　铁甲禁笑自己，再说起家乡的话，每一个字音从肺腑说出来，都是那么的滞涩，仿佛刚来西河的异乡人。
　　张先生却吐露一口纯粹的西河话，好像这本来是他的母语。
　　他们用西河话彻夜长谈，阿秀在一边听的云山遮雾，后来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阿秀睡在床上。
　　她听到清静的院子外有吵闹声，睡眼朦胧中打开房门，便看见一群着盔带甲的士兵将院子围的水泄不通。
　　阿秀以为自己没有睡醒，揉揉眼睛后，发现这些士兵都瞪着眼睛注视着她。而在士兵间，铁甲禁面色难看。
　　老先生看着阿秀，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挥手示意身边的婢女上前来。
　　婢女上前，想把阿秀带进房间。阿秀见铁甲禁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跟着婢女乖乖的回到了房间里。
　　阿秀想要询问那婢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奈何她并不会说西河话。
　　或许看出阿秀目光焦急，那女婢安抚性的一笑，竟然用流利的关中话说道，“小妹妹不要担心，先生不会加害你们的。”
　　阿秀自瀚海长大，虽从未去过关中，却能听懂关中的话。而瀚海，本就是关中和西域诸国连接的一处狭长地带。这里往来客商杂如牛毛，大家语言互不相通，除了瀚海话，常常以关中语言作为官话。
　　“他们，是什么人？”
　　阿秀并不太相信女婢的话。
　　婢女把阿秀拉到铜镜前坐下，取过桌上的犀牛梳，开始为她梳理头发。
　　女婢的手相当灵巧，很快为阿秀编了一个西河女子的发辫样式。
　　“大姐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阿秀不停询问，婢女却不再作答。直到，婢女拿过来一件西河的服饰，要阿秀换上。
　　阿秀拒不合作，她分明见了铁甲禁难看的脸色，她隐约觉得，大概不会有好事发生，便抗拒的说道，“我穿我自己的衣服！”
　　阿秀不仅要穿自己的衣服，还抱紧了自己随身的佩刀，警惕的像一只竖起大耳朵的沙漠狐。
　　阿秀的反应，让女婢先是讶异，后失笑道，“我们怎么会害你们，难道你的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似乎有什么隐情，阿秀呆问，“我的父亲，他知道，什么事情？”
　　看阿秀什么都不知道，女婢神秘的一笑，“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阿秀很讨厌这种，稀里糊涂中，被人随手摆弄的感觉。
　　所以，当阿秀穿着自己的衣服，并怀抱佩刀走出门时，身后的女婢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好在，并没有什么人真的为难她。
　　而铁甲禁看到阿秀出门后，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就要出院子。带甲的士兵们，却如铜墙，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铁甲禁有些愤怒，老先生在铁甲禁身后，用关中话恳切的，说道，“小甲，你去看看他吧，他现在所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了啊……”
　　“……”
　　清晨，当暖黄色的阳光，撒满西河的平原时，位于山丘上的，雄伟的白色宫殿，却将光明切割开。
　　阿秀抬头，打量这座异国的宫殿。巨大的阴影攀附着光明而生，莫名的压迫朝她倾倒下来。
　　这宫殿比起远处看来时，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恍惚中如一只，古老的，在此间匍匐，沉睡了多年的怪兽。
　　士兵们护卫着她和铁甲禁，绕道到了宫殿的背面，于是他们，从那巨大的阴影中，走进了这沉睡的怪兽中去。
　　一路上，铁甲禁都表现的很平静，以至于阿秀满肚子的疑惑，不知要从哪里问起。
　　正当阿秀思索时，士兵们带着她和铁甲禁，到了一处偏僻的大殿。
　　大殿四周很清静，士兵们恭敬的把阿秀和铁甲禁请进大殿后，就退下了。
　　宫殿空旷，陈设冷清，一个寺人正在一边修剪灯花。寺人年纪不大，听到阿秀和铁甲禁走进来，忙放下手中铜箭，对二人行礼，做出请的手势。
　　这时，内殿忽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这咳嗽声骤然将阿秀吓了一跳，也仿佛惊到了那寺人。
　　寺人当即着急的，为铁甲禁和阿秀引路。
　　说是引路，寺人却走的飞快，好像十分忧急殿内咳嗽的人。
　　铁甲禁却走的缓慢，阿秀跟在他身侧，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的冷静，可以说是，死一般的平静。
　　阿秀随铁甲禁转进内殿，想要一窥那个神秘的人，却只见得一扇屏风。
　　那人坐在屏风后的榻上，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铁甲禁进来后，咳嗽声才歇下。
　　这时，寺人从屏风后走出，为铁甲禁和阿秀端来脚凳。
　　铁甲禁不坐，阿秀自然也不坐，半天后，那屏风里的人说话了，“小甲，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这个兄长否？”
　　那人声音喑哑，喉咙仿佛千疮百孔，声不成字，听着很憔悴的样子。只是这人说的是西河话，阿秀听不明白，只能看铁甲禁的表情，想要猜出这话的含义来。
　　铁甲禁沉默片刻，懒得寒暄，直接道，“有事就说吧。”
　　屏风里的人笑了一声，十分无奈的感觉，笑后又是一阵长长的咳嗽声，咳罢道，“我活不久了，不敢奢望能再见到你，老天却到底还是眷顾我的……”
　　“既然这样，哥想求你一件事……”
　　阿秀正听着那人和铁甲禁说话，那寺人走过来，行礼示意，要请阿秀出去的意思。
　　他的举动让铁甲禁脸色一冷，于是阿秀被铁甲禁拉到了身后去。
　　铁甲禁的表情过于冷峻，寺人被吓了一跳，连忙挥手表明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并慌忙的用手比划着。
　　他似乎口不能语。
　　屏风内的人察觉到后，替那寺人解释道，“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带这位小姑娘出去休息，让我们兄弟好好叙个旧而已。”
　　铁甲禁闻言，不为所动，屏风后的人便轻轻说了一句，“我只是怕，以我现在的样子，会吓到了她。”
　　“阿秀是我的女儿，她如果有任何不测，我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说着话，屏风后人影晃动，一个身形佝偻的人，蹒跚着走出了屏风。
　　阿秀本想将那人看得更仔细些，铁甲禁却默默挡在她身前。
　　寺人上前仍旧要请她出去，铁甲禁这时，对阿秀道，“阿秀，去外面等我。”
　　哑巴寺人恭敬的作出请的手势，既然铁甲禁发话，阿秀只能收回自己好奇的目光，跟在寺人后头走出内殿。
　　寺人将阿秀请到了偏殿中等待。
　　偏殿里空空荡荡，一眼就可以扫视完。阿秀百无聊赖的走了两圈，将殿中半掩的窗户洞开，然后便抱刀，一屁股坐在了窗台上。
　　阿秀开窗户的举动让那寺人有些紧张，如生怕她跑了一般，在她身边站定。
　　对于寺人这彷佛看守一样的行为，阿秀不满哼了一声，然后就不再理会。
　　窗户外面恰好是一个花园，阳光正好，满园锦绣乘风，卷进一室芳香，阿秀抱着刀，不满的内心稍稍安定。
　　寺人见阿秀半天没有异动，也放下心，稍退远了一些，而在这时，阿秀肚子突然叫唤起来。她自一大早被押着到这里，还没有吃过早饭。
　　寺人听见了，想是觉得不好饿着她，便冲着阿秀一通比划，好像是在说，你待在这里，我给你拿吃的去。
　　阿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便目送寺人离去。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阿秀已经等的有了睡意，恰这时，一只彩蝶扑棱着落在她肩头。因为过于无聊，她生出玩耍之心，想要抓住这蝴蝶。
　　蝴蝶感觉到阿秀动了一下，便扇动翅膀，又轻飘飘的飞回花园中去。阿秀目光随着那只斑斓蝴蝶而去，才发觉花园中有蝴蝶结群而舞。
　　她从瀚海来，没见过多少这种烂漫美妙的小生物，一时起了爱美之心，便跳下窗台，走进了花园。
　　阿秀看着蝴蝶翅膀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绚烂的光芒，她很少见到这么美丽的事物，脚下就不由自主的跟着那只蝴蝶而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花墙深处，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像一只困兽，在花墙里焦灼的东奔西走，却直到天光倾颓都没有走出迷宫一样的花墙。
　　阿秀沮丧的坐在花墙下面，希望铁甲禁能快点找到她，但等到夕阳把天空染得通红都没有等到铁甲禁。这些花草藤蔓虽然生的美丽，但是麻烦又缠人，阿秀看着眼前的花墙，她心里生出一股子幽愤，于是拔出了腰上的长刀，发泄的对着花墙砍了一刀。这一刀虽然没有把花墙豁出个窟窿，但是墙也变薄了，隐约的能透过花墙看到外面。
　　阿秀突然想到，要是这些花墙挡住了路，把它用刀砍掉不就行了。脑子里一涌出这个想法，手上的刀就开始付诸实践，阿秀对着挡路的花墙就是一顿乱劈乱砍，硬生生的叫她破开一个又一个的墙洞来。
　　阿秀费了些功夫，累的浑身是汗，才从花墙里钻了出来，钻出来后，看着眼前还是陌生的花园，她正要长长的叹气时，却看到前面的花圃中好像有个人影，这才松下口气。
　　如果有人带路的话，她应该就能找回去了。
　　她走近那个白色的人影，远远的喂了一声，谁知道那个人听到她的声音就跟只惊弓之鸟一般咻的逃窜进花丛深处就不见了，“······”
　　阿秀走到那个人影消失的花丛前，只看到地上有一些散落的花朵，和还在摇晃的花枝。
　　阿秀一度以为自己是见鬼了，如果那不是个人影，跑的那么快，难不成是个什么稀奇动物。阿秀不甘的拨开花丛搜寻，却连个屁都没找到，她只好靠着自己那不大准确的直觉，沿着□□走，看看能不能转出去。
　　转着转着，阿秀忽然看到前面的花丛里好像又有一个人影。有了前车之鉴，阿秀不敢再大声的询问了，她轻巧像只猫儿一样的靠近，发现这个人影和之前那个人影都是白色的，似乎是同一个。
　　那个人站在花丛后面的一截小矮墙前，墙头有只小白猫，他伸出手一下一下的为猫顺毛。
　　那个人生着一头白头发，隔着茂密的花丛，阿秀没有仔细看，只当那人是一位老伯伯。她伸出长刀拨开面前的花丛，想要问路。刚刚把刀伸出来，墙头的小猫好像就发现了她，炸开毛发，一下就逃到矮墙后面去了。而那个人影也察觉到后面好像有人。
　　为了防止他再跑，阿秀大喊了一声，“你站住！”
　　那个人影顿时就僵立在了原地，阿秀来不及拨开花丛，着急的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穿黑衣服，长胡子的男人，喂，你不要走······”
　　老伯一头白发，身姿还挺矫健的，居然想要从矮墙翻过去，阿秀急忙穿过花丛，谁知道缠人的藤蔓这时好像是在为之前被阿秀屠戮的那些藤蔓报仇一般，毫不客气的把阿秀绊了一个跟头。阿秀哎哟了一声，再往墙头上看去的时候，那个人也在回头看她。
　　阿秀撩开眼前的花叶，就撞进了一双沁蓝的瞳孔。
　　红霞盈天，风将那头白发吹得散乱，发下是一张清丽柔媚的脸庞。那少年生的美丽又妖异，瑰丽的如同天边的云霞。阿秀一时看呆了，等她回神，墙头上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迹。
　　阿秀呆愣的从花丛里坐起来，她看着手心被花刺扎出的血，感受着从手心传来的疼痛，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个大梦。
　　母亲还在的时候，铁甲禁为她讲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他说天地间除了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面貌丑陋吓人的，旖旎非常的，种种。
　　阿秀稚嫩的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吗，该不会是是这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成的精怪吧。
　　她还在稀里糊涂的胡思乱想着，铁甲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了？”
　　阿秀从花丛里站起来，看到被她破坏的彻底的花花草草，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般低下了头。
　　好在，铁甲禁并没有责怪阿秀，还帮她把落在头发上的花叶择干净了。阿秀便兴奋的告诉他，她刚才好像看到了一个妖精。铁甲禁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俨然是看着一个长不大的傻孩子。
　　阿秀兴奋的谈着刚才的所见所闻，“铁叔，你不知道那只妖怪跑的有多快，嗖的一下就从墙上消失了，他长着白头发······”
　　铁甲禁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翳，他勉强的回应着阿秀，眼睛里却是空洞洞的。阿秀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也没有发现，也不知道在思虑什么，他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大人们似乎总有散不尽的心事，这些心事像是日日积累的灰尘，积得越来越厚，厚的阿秀怎么也看不明白。她想要吹散那些灰尘，铁甲禁却不为所动，他问阿秀，“阿秀，你喜欢这里吗？”
　　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在这里定居下来一样，阿秀摇了摇头，虽然西河什么都比瀚海好，但是她不想留在这里。
　　铁甲禁果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想留在这里？”
　　阿秀扯过一边的草叶子绞着，“我们就不回关中了吗？”
　　母亲这一辈子最大的期盼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乡关中，这是她毕生未能抵达的心愿，所以阿秀也对关中有了期盼，她想回到母亲生长的地方看看。
　　西河什么都好，却不是关中。
　　闻言，铁甲禁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阿秀的脑袋，温柔的说道，“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吃饭，折腾了一天，你一定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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