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色尽是花落处

　　地牢外一片洁白，林立着许多空荡荡的囚笼。

　　天上云层低压，正下着雪，冷风带着雪沫子直往脖子里钻。阿伽难矗立在雪地里，默默看着大雪将成堆的囚笼覆盖，目光有些萧索。

　　他不禁想起，很多年前，阿秀离开的那天，那天的天空，也是像今天这样，阴暗的密不透风。

　　从海市离开后，白狸或多或少的能感觉到，阿秀待他已经不同以往，尽管阿秀从未对他表示过什么，但他猜，阿秀领会了他的心意。

　　她并不厌恶他的亲近，她看他时，目光从来温暖而明亮。

　　那段日子，他们互相陪伴着，穿越了漫长的冬季，穿越了茫茫的瀚海，终于在春天来临之际，抵达了前往关中的第一道雄关，荆石关。

　　当时，瀚海与关中接壤的狭长地带，正有流浪游荡的羯人四处劫掠烧杀，所以荆石关的守备格外森严，但凡是异邦人，想要从荆石关进入关中，就必须要有登记在册的路引。

　　他们苦于没有路引，在关外徘徊滞留了大半个月，等洛莲想尽办法弄来可以通行的路引时，羯人突然在一个夜里，洗劫了在关外等候入关的商队。

　　他们一行人反应不及，差点被羯人虏获，成为羯人的奴隶和随行口粮。

　　虽然最后逃了出来，可不待他们就此入关，就又遇到了更为不幸的事情。

　　白狸实在是没有想到，王妃恨他至此，竟然不辞辛劳，派人从西河千里迢迢而来，追杀他。

　　而这个人，还是她至亲至爱的儿子，阿那罕。

　　在阿那罕的劫杀下，他们根本来不及进入关中，就又被赶进瀚海，自此，开始东躲西藏的逃亡之旅。

　　在一次躲避阿那罕的追杀时，洛莲为了掩护他与阿秀逃离，死生不明，而他也在混乱中，被博纳射中了腿。

　　那一箭上带着毒，令他生了一场几乎濒死的大病。

　　那个春天，格外的寒冷，加上疲于奔逃，他的病情一度加重，常常陷在浑噩的昏迷中，无法醒来。

　　他以为自己大概是捱不过了，就想让阿秀放弃他。阿秀却执拗的说，她一定想办法治好他，并且，把他带回母亲的故乡关中，因为这是他们的约定。

　　他本来还想劝阿秀丢下他这个包袱，免于被他连累，可出于一丝自私的想法，便没有将这话再说出口，只因他不愿阿秀离开他，他不舍得。

　　他贪恋与阿秀在一起的时光，又恼恨自己连累了她。

　　这种巨大的矛盾，无疑比□□上的苦痛更摧折人的心神，好在，后来他们流落到一个小绿洲，认识了一个关中大夫，他的病情暂时得到了遏制。

　　他的病终于见好，可是他发现，阿秀在他身边的时间，也几乎越来越短，在某段日子里，她会消失一两天才回来。

　　每次回来，她会带很多东西回来，吃的，用的，药……还有一些伤。

　　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却对长时间离开的事闭口不提。

　　他有些忧心，直到某天，阿秀再也没回来。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坐在他们栖身的那座破庙门口，等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时，却等来流浪自此的几个乞儿说，阿秀离开了。

　　起初，他并不相信，乞儿们却准确无误的，将阿秀的音容相貌说了出来，还声称，亲眼见她在集市上，用金子买了一匹骆驼后，往东南去了。

　　阿秀真的抛下他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阿秀会离开他，可当阿秀真的离开时，他才发觉，他根本无法承受，阿秀离开所带来的心痛。

　　他楞在原地，只觉得，血液从脚底往上开始变凉，一股阴寒渐渐将全身笼罩，由心口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突兀的疼痛致使他眼前发黑，脑海嗡嗡直响。一切触觉都好像远离了他的身体，他麻木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僵硬缓慢的佝偻下身体，掩面哭了起来。

　　他不相信阿秀会抛下他，千难万险都挺过来了，千山万水也都踏过去了，如果她要丢下他，她早就丢下他了，何故会等到现在呢。

　　况且，她说过要和他回到故乡，她不会骗他。

　　他机械的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可一种莫名的惶恐却像黏糊的蛛丝，将他紧紧围裹。

　　好像多年以前他就被抛弃，直至今天才突然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他的幻梦，而他仍旧一无所有。

　　几个乞儿霸占了破庙，将他推搡出门，见他一脸不信，念念有词，又对他说，不信可以到集市上去打听。

　　一方面，他想找到阿秀，另一方面，他想证实乞儿说的话有假，便失魂落魄，忧心忡忡的往集市而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集市，只觉一路脚底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更像是走在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里。

　　小绿洲的集市十分简单，他循着有卖骆驼的地方找去，一一问过，却都没有听到有关于阿秀的消息。

　　就在他以为，阿秀也许并没有离开，慌乱不安的心稍定时，却在街道人流中，看见博纳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无声的对他说道，“你逃不掉的。”

　　腿上没有好全的伤口，隐隐痛起来，他下意识转头想要逃离，然而，他的身体太羸弱了，没有走出多远，就脱力倒进了雪地里。

　　博纳悠然的走上来，十分轻巧的就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打量他狼狈的样子，笑的像一个捕获了猎物的猎手。

　　他亲切的，为他拍了拍衣发上的雪后，架着他走出集市。

　　一边走，一边与他寒暄般说道，“白狸，你是不是在找东西，不妨问问我呀，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

　　他那故作亲热的笑，让他恶寒，他的话，让他当即有些反应过来，“阿秀呢？你是不是也抓住了她？她到底在哪里！？”

　　他的剧烈挣扎，让博纳有些不满。

　　博纳冷冷的看他一眼，没有丝毫犹豫的，一拳轰在了他的脸上。

　　他被博纳这一拳打的眼冒金星，意识起起伏伏，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

　　博纳见状，这才轻松的呼出一口气，随后在他耳边絮语道，“如果你再动，我想我会忍不住先杀了你。”

　　“阿秀，你们把阿秀怎么样了？······”

　　闻言，博纳不在意的说道，“她死了，我亲手把她喂野狗了。”

　　博纳平静的语气，彷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他的话无疑是将他的心彻底撕裂开了。

　　他浑身止不住冷汗涔涔，却仍旧强稳心神，继续问道，“你不是在骗我？”

　　博纳看见他这幅惊惧到了极点的样子来了兴趣，他似乎是要故意挑断他紧绷的神经，于是接着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在角斗场见到她的，她输了，受了很严重的伤，被人扔到了野地里。我向她打听你的下落，可她也许受伤太重，一直说不出话来，所以我好心的，一刀，噗呲，帮她结束了这痛苦的一切。”

　　“白狸，你应该谢谢我，如果你看见她有多么的痛苦，我想你也会这么做的。”

　　“你，你骗我，她怎么会去那儿······”说道最后，他好像哑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忽然想起，阿秀每次回来都会带吃的，用的，和药，且对长时间不归的事情只字不提。

　　他早该想到的，他与阿秀都是无根可依的浮萍，洛莲不见后，在瀚海更没有什么倚仗了。

　　她是为了他。

　　她是为了他！

　　而博纳杀了她。

　　博纳不仅撕裂开他的心，还将其撕的粉碎。

　　“呜······”

　　他弯下腰，无法抑制的呜咽起来，同时，一股剧烈的恶心感从胸腔里溢里出来。

　　博纳友好的扶着他，他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如此悲恸过，一时看得津津有味。

　　博纳感叹着，“要是阿那罕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兴奋，至少我现在就是。”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做错了什么？阿秀，做错了什么？······”他无法忍耐的握紧了拳头，喃喃问着，突然，他抬起眼睛直勾勾看着博纳。

　　博纳冷然笑着，回答道，“你不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吧？如果不是你的母亲，那个恶毒的女人，西河怎么会瘟疫三年，她害死了多少人，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毕竟，你可是她的儿子。”

　　“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长久的活着，把她该受的所有痛苦都给予你，白狸，我要你永远痛苦的活着！······”

　　“你胡说！”

　　好像浑身的痂，被人残忍的撕开，伤口在刀刃一般的冷风中，火辣辣的疼，疼进骨髓，疼进灵魂。这庞大的痛，如阴影，将他包裹，他要摆脱它，就必须割裂它，毁灭它。

　　博纳不敢置信的看着胸口的匕首，然后又看着白狸握着匕首，状若疯癫的颤抖着。

　　他惊讶的张开嘴，想说什么，却看见白狸，抽出了匕首，然后心口上的血就这样喷了出来，将那双蓝色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一般。

　　博纳面色痛苦，哀嚎了一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张大了嘴却无法呼吸，他想要反击，手才放在腰间的弩上，白狸就已将他推倒在地上。

　　白狸身上染满了血，阴鸷如地狱修罗，博纳在雪地里，看着他这模样，突然神色癫狂，神经质的笑了，他竭力说道，“你，你和巫女一样······邪恶，呼，阿那罕会，为我报仇······哈哈······你逃不掉，逃不掉······”

　　白狸不看地上的博纳，只握着匕首，幽魂一样，蹒跚着往博纳见到阿秀的地方而去。

　　野地里有成群的野狗，还有数不清的残破尸骨，急于求证一般，他发疯了似的寻找阿秀。

　　直到，看见一只野狗刨开尸体时，将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刨了出来。

　　那是，阿秀的刀。

　　无边的苍穹，在他得知阿秀死讯的那一刻，开始坠满沉重的乌云，乌云遮蔽了所有光芒，使得他眼前黑暗一片，他茫然四顾，漆黑的世界中，他连影子也不再有，已然成为这世上最孤寂的厉鬼，而只有仇恨，才能支撑起他散碎的躯骸。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西河，将阿依古娜，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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