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色尽是花落处

　　早上刚下过新雪，零碎雪花还在如柳絮般飘荡，天上却骤然晴朗，从乌云后钻出个暖烘烘的太阳。

　　明媚阳光，扫除连日雨雪带来的阴霾，前往海市的众人，心情也倍感轻松起来。

　　起初，阿秀还觉得燕昭和白狸之间气氛莫名紧张，好在燕昭的妹妹喜翠像只小雀般叽叽喳喳，分外热情的活跃气氛，将阿秀的不适感减轻了很多。

　　只因，燕昭白狸之间，快要凝固起来般的古怪感受，过于明显，阿秀从踏出客店大门那一刻，就开始有些后悔，昨天自己为什么要帮着白狸做决定。

　　她本来是出于好意，才想着带白狸一起，却没想到，白狸和燕昭怎么的就不对付起来。

　　阿秀莫名头大，她在这边正琢磨着燕昭和白狸到底生了什么过节，另一边燕昭和白狸相看生厌，各自目光如刀似箭，就差迸发出火星子来。

　　这两个人似乎都想走在阿秀身侧，又似乎都不想让对方走在阿秀身侧，于是肩并肩靠在了一起，你挤我，我推你，暗暗造起劲来。

　　阿秀并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正在为她争风吃醋，她和喜翠正沉浸在逛集的乐趣中，只有洛莲将年轻人们生动有趣的样子收入眸中。

　　离开西河之后，西河所带来的阴霾，似乎正在渐渐消散，想到这里，洛莲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海市大集说是一月才有一次，却并不隆重，唯一稀奇在集上的货物，来自西域诸国，许多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且玲琅满目，使人见之难忘。

　　要说小姑娘最喜欢的，肯定是胭脂首饰，锦衣华服，喜翠也不例外，拉着阿秀和洛莲窜过一条长街，街道上除了衣服首饰，就是胭脂香粉。

　　饶是洛莲也没有见识过，让人如此眼花缭乱，目眩神迷的一条街，她大开了一番眼界，与阿秀喜翠一样，乐在其中。

　　集上不仅有货物，更有天南海北闯荡的江湖艺人，龟兹国的舞姬，大野氏的歌妓，远秦的斗士，关内来的杂耍艺人······

　　集上的确热闹非凡，在这旷凉的沙漠里，俨然一个隐秘王国。

　　正逛着时，喜翠听说有来自东原的巫师，要为蜃楼里的夫人开坛祭祀，行扶乩之术，便拉着阿秀洛莲一起去看热闹。

　　洛莲初到瀚海，有些好奇，“蜃楼的夫人是谁？”

　　喜翠当即，指着街道那头，远处一栋高楼，“你看那楼，那楼就叫蜃楼，海市蜃楼嘛，之所以有海市就是因为这位夫人的蜃楼，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在背后议论这位夫人，你只需知道，海市的主人是夫人就行了，说的太多，会喀，掉脑袋的······”

　　看喜翠小心谨慎，神神秘秘的说完后，又比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洛莲失笑，“看来这位夫人的确很厉害，竟把你这小丫头吓成这样。”

　　洛莲有些不以为然，燕昭却道，“喜翠说的没错，海市大开，恭候天下商旅，夫人能将天下的财富揽入怀中，其魄力又哪能是一个小丫头可以非议的，不消说是一个小丫头，就连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敢。”

　　看燕昭稍显庄重的神情，喜翠在一边附和，“是的，至少在瀚海，没人敢。”

　　听他们如此郑重其事的渲染，蜃楼夫人是如何厉害，洛莲暂时噤声，继而又更好奇起来，“听你们这说的神神叨叨，我对这位夫人越发感兴趣了。”

　　“走吧，去凑凑热闹。”

　　所谓的蜃楼，矗立在一片房屋后，不算多高大，却不同于海市其他建筑，楼舍凌然半空，有数道翘起的飞檐斗拱，檐下风雨铃声飘渺，在这瀚海中，别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众人依着那楼的方向走去，走了许久也不曾靠近那楼，却到了一片稍开阔的小广场。

　　洛莲看着那楼，直道，“真是怪了，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感觉离的近一些呢？”

　　喜翠在一边笑，“那是当然，要是谁都能轻易的靠近蜃楼，谁又会害怕夫人呢？”

　　洛莲见喜翠好像知道什么，拉着她问道，“小丫头，那你说说，这是个什么古怪？”

　　喜翠一手叉腰，一手撩了撩额上的碎发，得意道，“姨，你问我就对了······哎哟!哥，你干嘛打我？”

　　燕昭看了生气的喜翠一眼，替喜翠说道，“不要听我妹瞎扯，蜃楼不是什么人都能过去的，你们也最好什么都别打听，那边扶乩已经开始了，咱们看个热闹就行了。”

　　燕昭不愿喜翠多说，洛莲也不再问，只在心里想着，这什么夫人可真是个厉害的人物，竟然能让燕昭兄妹如此敬畏。

　　番邦巫师在蜃楼下的广场上支起高台，台上规律齐整的插饰，数面色彩诡异鲜艳的旗帜灵幡。等这高台搭建完毕后，一个穿着白色长袍，持弯刀，戴赤红色鬼怪面具的壮汉走上了高台。

　　汉子在高台上冲蜃楼鞠了一躬，便挥动弯刀跳起大神来。

　　汉子舞动时，台下有人为他击奏番鼓，随着鼓声时疏时密，大汉的动作也时快时慢。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高台上，燕昭从一边悄悄的站到了阿秀的旁边，他偷摸的假装人群拥挤，与阿秀相隔越来越近，直到与阿秀靠在一起。

　　燕昭微微侧目，想要偷看阿秀是否发现或不喜他的小动作，结果却看见阿秀另一边的白狸正冷冷的注视着他，而阿秀倒是毫无察觉的样子。

　　见心思败露，燕昭也不慌，对白狸翻了个白眼后，直接无视他眼中那阴郁颜色。

　　阿秀正默默欣赏着跳大神，忽的白狸拉住她衣袖，将她往一边扯去时，自己和她调换了一个位置。

　　“你！”这又是不知道第几次，白狸阻止他靠近阿秀了！

　　燕昭用拳头对准了白狸的鼻子，刚想要挥下去时，发现一边阿秀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于是燕昭不好再发作，而是松开拳头，竭力控制住脸上愤怒表情，硬是挤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来，在阿秀只越发觉得惊讶的眼神下，将白狸鬓角的发丝理了理，“你这头发不行，太干了，要注意保养······”

　　白狸嫌弃的扭头躲开，燕昭只好哼唧一声，抱胸立住。

　　互相生厌的两人站在了一处，莫名的产生了一股低气压。

　　阿秀想起，昨天白狸才暗暗表示与燕昭不和，心下有些不安，但见二人没有异动了，便收回视线，明里暗里偷偷观察起这两个人。

　　燕昭因为气不过白狸，想要私下报复一下白狸，便想要狠狠掐一下白狸手臂，没想到被白狸发现，白狸打开他的手，他不依不饶的抓住了白狸的手，然后狠狠的那么一捏。

　　他从小练武，手劲大，不说分筋错骨，也够白狸疼上一阵。

　　果然，白狸被他捏的吃痛，直抽冷气，但白狸也不想示弱，强装镇定的反捏回去，于是两个人就在那里暗暗掰起手劲来。

　　可这在阿秀眼里，就变成了燕昭强制性的牵白狸的手，而白狸那一脸难受的表情就成了反抗不过，暗自忍耐。

　　阿秀吓了一跳，为了避免燕昭再拉白狸的手，她默默低头走到二人中间，在二人只顾着斗气时，冷不丁伸出双手去，抓住二人的手腕。

　　对于被阿秀突然抓住手腕，两个人都楞了一下，手上力道一松，就被阿秀扯开了。

　　阿秀一手抓着一个人，正觉得有些尴尬想要放开，燕昭却抓住了阿秀的手腕，阿秀望向燕昭，看他神情欣喜，“阿秀，有句话我想对你说。”

　　虽然时机地点都不太恰当，但阿秀主动拉他手，多少让他有些情难自禁，燕昭想着干脆对阿秀说了吧，这样他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喜欢她了。

　　台上表演正到激烈处，台下观众们都在喝彩，阿秀一时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不等燕昭再说话，白狸拉住了阿秀的手将她扯向了自己，阿秀转头看向了白狸。

　　白狸冷着脸，不由分说，拉着阿秀就往人群外面挤。

　　燕昭岂能让阿秀就这么被带走，他拉着阿秀手腕不放，于是阿秀便感觉有两股力，赌气似的，将她当作拔河的绳子。

　　阿秀被两人扯的东倒西歪，面露不喜，燕昭下意识松开了手，于是白狸将阿秀带出了人群。

　　“好你个姓白的！”见阿秀被带走，燕昭气急败坏，出于不甘心，他连忙追在阿秀后面。

　　“阿秀，等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燕昭快步追了上来，而白狸似乎决心要摆脱燕昭似的，拉起阿秀就跑了起来。

　　少年手上的力气奇大，阿秀不好挣脱，只能被迫跟着白狸一起跑。

　　白狸拉着阿秀一通疯跑，只管能够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燕昭，于是他见缝就钻，带着阿秀七拐八弯，也不知道钻了几条巷子，在冲出一个巷子口里后，白狸就拉着阿秀躲进了挂着一块块油布的棚架后面。

　　这样没有章法的乱跑，把两人累的直弯腰喘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为什么要跑？”

　　发觉自己过于冲动后，在面对阿秀审视的目光时，白狸眼神闪躲，当他听阿秀问，为什么要跑时，手指一下就蜷进了手心，微微颤抖着。

　　他不敢直视她，事到临头，又真怕被她看出什么来。

　　阿秀见白狸这样一副惶恐神色，有些担忧，想起刚才白狸与燕昭并立时的情形，急切问道，“是燕昭欺负你？不对，他和你怎么会有瓜葛，你等着，我去问个清楚······”

　　白狸缄默不言，阿秀是真打算去问问燕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说罢，转身正要往回走，却突然被紧箍进一个炙热怀抱中。

　　阿秀吃了一惊，手，下意识，已经按在腰上刀把上，却听白狸在她耳边迫切低哑道，“阿秀，不要走！”

　　阿秀一顿，反应不及，都来不及想白狸为何抱她，脑子有刹那的空白，她握刀的手松了一松，只听见自己胸口里，一颗心急速的跳动着，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白狸抱的实在太紧，阿秀有些呼吸困难，好久，阿秀才从一种僵直的状态里放松过来。

　　“你，有话直说，抱我干什么？”

　　阿秀身上，雪后空谷般清冷的香气，让白狸眩晕了一会儿，直到他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什么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的同时，他浑身便如同被沸水浸透般滚烫了起来，个中滋味，他从未有经历过，一时头重脚轻，难以遏制，双臂发软，灵台昏沉。

　　他勉强自己站住，见少女乖巧的，在他怀抱中仍未有动作，一股狂喜又如同海浪般，汹涌着席卷而来。

　　“我，我，你会离开我吗？”

　　他唇齿相依，一生中从没有这样忐忑紧张过，吐字便有些不清。

　　“啊？”

　　那声音落在阿秀耳边，有些模糊，却激起耳朵一阵痒意，阿秀不自在的侧脸，企图挣脱白狸的怀抱，可少年的手臂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的锁住了她。

　　阿秀感到不适，强做镇定，“你，你，你先放开。”

　　白狸如若未闻，贪婪的呼吸着阿秀身上的芳香，彷佛濒死之人只能呼吸到的，最后一口空气，也像是蜥，渴求着它的阳光······

　　“阿秀，你会离开我吗？”

　　少年语气热忱，此后时光，再回忆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如此动情的呼唤她的名字。

　　白狸的反常，让阿秀已经感到有些不对劲，她皱着眉头，喉咙咕噜一声，良久才道，“不会。”

　　天知道，她说不会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么的欢喜。这欢喜，犹如蜜糖，是将他苦涩，晦暗人生点亮的，一点难得的甜头。

　　“那，能放开了吧？”

　　白狸不想放，低声央求，“你发誓，永远不会离开我·····”

　　阿秀静默片刻，才道，“好，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

　　她等着他放开，白狸却并不放开，只在她耳边轻叹，“我只是怕你被抢走······”

　　你可是这个世界，好不容易亮起来的一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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