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色尽是花落处

　　数十天后，商船在一个傍晚，停靠进一座河湾小镇，而这时，阿秀的风寒也已经大好。

　　只是身体上的伤痛虽然痊愈，精神上的苦痛却无可避免。很多时候，她像是一株枯萎的花朵，是灰色的，沉默的，且没有生机的。

　　大抵是阿秀终日闷闷不乐，洛莲便有意的带着白狸和阿秀去了小镇里闲逛。

　　小镇里正值什么节日，大街上摆满了鲜花，到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的样子。

　　趁着佳日，酒肆的舞姬更是舞出了酒肆，和街上的百姓一起狂欢共舞，一时间长长街道，飘满欢快的胡乐，引得众人驻足观看。

　　阿秀心不在焉，走马观花，一片笑声尖叫的人群里，独她一个人郁郁一张脸，看起来孤寂又憔悴。

　　于是，不知何时，她被人群挤着，和洛莲白狸走散了。

　　一眼看去，街道上，到处人头攒动，乱哄哄一堆，哪里寻得到洛莲和白狸。

　　阿秀呆呆立在人群里，本来想要去找人，但还没迈开步子，就又被人潮挟裹着不知到了何处。她这样随波逐流，更加没了方向，加上本就没有闲逛的心思，她干脆，原路返回，在码头坐着，等洛莲和白狸回来。

　　码头上，夜风清凉。阿秀抱膝坐在河边，看着一群少年少女在河边浅滩处放灯。

　　那种灯，在瀚海时，阿秀经常见，逢年过节时，母亲总要祭上几盏，后来铁甲禁还为母亲做过。

　　母亲则是十分认真的，在灯上写上祈福的话，然后铁甲禁便将这灯点燃，放到天上去。

　　阿秀仰着头，看着那灯，越来越远，依稀耳边还回响着母亲和铁甲禁的笑声。

　　只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少年少女们恣意轻快的笑声，将阿秀记忆中的笑声覆盖，阿秀看着他们，看着那些灯，随风而上，在无边的夜幕里，变成了一颗星星。

　　阿秀看得有些痴，直到，白狸气喘吁吁的跑到她面前，他神色颇为担忧，似乎找了她很久。

　　他想对她说什么，但看着她茫然无神的眼睛，他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便只是在她的身边安静的坐下来。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从船坞上投射过来的昏黄渔火，将他们的影子模糊后重叠，粘连后分离。

　　觉察到身边少年关切的目光，阿秀轻轻的说，“我想找你们，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

　　她越说越低落，说着说着就止住了声音，好像是没有多余的气力用于说话。白狸静静的看着她，她并不总是如她手中的那把刀一样，坚硬，锋利，时刻保持冰冷，更多时候，她和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白狸看着少女愁苦怅惘的表情，想起初见这人时，她那张生机勃发的脸庞，好像世上没有能够难到她的事。她的果敢悍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映像，可直到看见她伤心哭泣，她在他心中的样子才彻底的，具体形象起来。

　　白狸心里的内疚像是潮水一般涌上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也就不会失去她唯一的亲人。

　　其实，打从一开始起，他就已经认命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离开西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母亲死后，他就成为了王妃的囚徒，如果不是父亲的庇护，他应该早就死了。

　　死亡，是他的结局，他知道的。

　　知道王妃迟早，会除掉他这颗钉子，他表现的很平静，倒不是说他早就看透了生死，只不过是他无力挣扎罢了。

　　白狸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有没有绝望过。

　　有的吧，在看见母亲被父亲投进火海时，在阿那罕和博纳将他当做玩物追捕时，在王妃恶言恶语羞辱他时，在看见那个婢女被活活砍死时……

　　那时候的他，一定非常的绝望吧。

　　绝望的他会想，他并不是真的想死，相反，他十分的害怕死亡带来的黑暗。

　　他不想，他的世界一直都是漆黑的。

　　于是，阿秀失去了她的父亲，暗卫们都牺牲了，都是为了他……

　　他的忧郁和难过，不会比她少半分，只因他的希翼，是从自责愧疚的土壤中长出。

　　“阿秀……”对不起。

　　对于白狸复杂的心事，阿秀全然不知，她只是看着天上的灯发呆。

　　恍惚中，好像听到白狸在唤她名字，她呆愣的回头，看着氤氲在淡淡灯火里的少年，或许见他神色实在痛苦难过，她关切的询问，“你，怎么了？”

　　少年垂下眉眼，可怜的摇了摇头。

　　他并不言语，阿秀却似乎看出了什么。

　　这些天，在船上，白狸对她的照顾事无巨细。

　　她也从他笨手笨脚的关照中，看出他对于铁甲禁离开的这事感到十分自责，好像自己就是导致铁甲禁离开的罪魁祸首一样。

　　一开始，阿秀也是这么想的，她心中也偷偷的嫉恨过白狸。

　　可洛莲告诉她，这是铁甲禁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想这么做。

　　洛莲看透了阿秀，她轻易戳中阿秀的心事，说道，铁甲禁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不看重她。

　　她问洛莲，那铁甲禁为什么要对白狸这么好。

　　洛莲看着远方轻轻笑了一下，答非所问的回道，他可能是太累了。

　　阿秀一向看不透洛莲，她也一向看不懂铁甲禁。

　　但，阿秀想，铁甲禁的确是累了，从瀚海到西河的这段旅途，他一直都不太开心。

　　从母亲离开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小时候，那个用胡子扎她，傻笑着，夸她乖的大叔了。

　　阿秀看着白狸因垂眼而显得格外纤长的眼睫，突然说道，“你不用过于自责，那是父亲自己的选择。”

　　说出这话后，阿秀突然就像泄出了积郁在心里的闷气。

　　白狸抬起眼，小心的看阿秀，看到这女孩子故作淡然的笑脸，和那双笑起来就显得清澈柔和的眼睛。

　　他有些不太自在的别开了脸。

　　阿秀露出了许多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她看着天上的明灯，心思一动，忽然问白狸，“你放过灯没？”

　　白狸随她视线看去，黝黑的天幕上，浮着的数盏莹莹明灯，然后落寞的摇了摇头。

　　阿秀轻拍他的手臂，“走吧，我带你去放。”

　　用西河的钱币同那些少年们，换了灯和丹砂笔，阿秀带着白狸来到浅滩的另一边。

　　“你有什么愿望吗？放此灯，可以祈福求愿的。”

　　阿秀在灯上写了自己的心愿，转而问一边的白狸。

　　“你写的是什么？”白狸看着阿秀写的字，发现他看不懂。

　　阿秀眷恋的看着灯上的字，“这是梵文，是我母亲总爱在灯上写的心愿。”

　　“那是什么？”

　　“希望她的亲人，平安健康之类的吧。”

　　“哦。”

　　白狸用西河文字在灯上写下心愿后，和阿秀一起放飞了灯。

　　阿秀问他写的是什么，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往回走的时候，阿秀和白狸遇到了一个，因为走丢，而在路边大哭不止的小女孩。

　　两人不太落忍，就带着小女孩去找她的父母。

　　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矮的像个萝卜头，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阿秀不会西河言语，只能在一边看着白狸蹲下身去，柔声细语的和小女孩说话，然后用衣袖，温柔的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见小女孩哭嗝不止，他便轻轻拍她后背，直到她缓过气来。

　　可能是这少年的模样太过温柔，阿秀看愣了，模糊的想起，自己哭的时候，他好像也这样耐心的抚慰过她。

　　他，本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

　　当白狸的样子，映满她清澈的瞳孔时，阿秀回过神，发觉白狸已经将小女孩抱进怀里。他看她呆愣着，问道，“阿秀，怎么了？她说她的父母是在街上和她走丢的。”

　　“哦……那，那我们过去找一找吧。”

　　阿秀不知道怎么了，心突突跳的厉害，她慌张的躲开眼睛，走到了一边。

　　少女异样的神情落进他眼中，他早就看见，她莫名变得绯红的耳垂。

　　白狸突的说不出话，心中冒出，阿秀是在害羞吗？想到她为什么要害羞，的时候，敏感的心忽然一动。

　　白狸的眼睛扫过阿秀莹润的唇角，心虚的别开了眼睛。

　　小女孩的父母在大街上找她找疯了，当看到白狸把孩子送过来的时候，对阿秀和白狸两人是千恩万谢。

　　白狸好像没怎么做过好事，被那对夫妻谢的都不好意思了。

　　小女孩见到父母后，终于有了笑脸，胆子也大了很多，在阿秀与她挥手告别时，她抓住了阿秀的衣服，嘴里说着什么。

　　阿秀不解的看向白狸，白狸笑了笑，“她说让你等一下，她想送你东西。”

　　阿秀于是蹲下身来，表情温和的看着这个孩子。

　　小女孩被她看到有些腼腆，她羞涩的笑着，把一朵粉色的花，簪在了她的头发上，然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接着，小女孩说了一句什么。

　　阿秀不解，再看向白狸。

　　白狸目光闪烁，说道，“她说，你真好看。”

　　这下轮到阿秀不好意思，下意识她想挠头，一想到那花儿，手又一顿，便手足无措的僵着。

　　阿秀的表现引得那对父母笑起来。其乐融融中，阿秀看向白狸，见他也在微笑，她不由地跟着笑起来。

　　最后，看着小女孩被父母牵着手，消失在人群里，阿秀显得有些怅然若失。

　　她沮丧落寞的模样使得空气都沉重了一些，白狸呼吸滞涩，下定了决心后，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阿秀的手，在阿秀惊诧的目光中，他笑的柔和，“走吧，我们也要回去了。”

　　他有力的握着她的手，一如当初，她带着他逃离阿那罕的围困时。

　　阿秀沉默的被白狸牵着，他们一前一后穿行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像是两尾逆流而上的鱼儿，不知要游离到哪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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