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谋与帝王业

作者:凉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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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业篇】(一)


      林浅浅是个结巴,那一年碰上大雪严寒,大街上冻死了不少人,她第一次在街边见着饿殍的时候,吓得哭都哭不利索!

      回到家,家里头厚被褥就两张,还只能全家一起盖——否则一张不顶事,那冷意就跟被施了法似的钻进了茅屋还钻进衣物里刺骨,她家也烧不起碳。

      林浅浅家里头姐弟三个,林浅浅是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尚未会说话的弟弟,她娘就是个绣娘,十几年如一日也没绣出个什么名堂,只能在桥边卖卖帕子,为了养活他们姐弟三人,每日夜里点灯熬油地刺绣,眼睛都快熬坏了;她爹就是个读书写大字的,是个瘸子,听阿娘说阿爹年轻的时候碰上过军乱,那条腿就是被半人高的大刀砍折的,没法下地干活。

      哦,他们家也没地干活。

      许是风寒天冷,加上食不果腹,林浅浅的三弟发起了高烧,一晚上之后,挨着她三弟睡的二弟也胡乱呓语起来。

      这一场严冬不比往年,据说是近十年未有,听闻朝廷拨了人和钱财来赈灾,可林浅浅觉着,等不到官府的人来她家就要撑不下去了——家里的米缸早已见了底。于是林浅浅咬咬牙,孤身走了两里地到城里去,找个人牙子把自己卖了。

      城里头也不比她村里好多少,可至少还是有些善人愿意给穷苦人家施些粥啊馒头啊什么的;林浅浅曾听阿爹说——当今圣上以仁政治国,手段却雷霆,这是天下百姓之福。

      林浅浅不太懂这些,只是若当今圣上真的那么好,怎么还会让自己的百姓饿死街头?还会让她这样的女孩子落到人牙子手里?

      但林浅浅最终还是没被辗转买走,因为太子妃来了。

      那一日,在乡野里长到十四岁的林浅浅,仿佛见到了村口阿婆口中神仙般的人物——浩浩荡荡的军队携着北风卷地而来,领头的来人一身红衣滚白边的骑马装,墨发高束,骑着高头大马,双眸温婉眉宇却爽利,一手长剑眨眼间就砍了林浅浅身旁的篷子,那些个人牙子被埋在了底下,见了血,痛的嗷嗷乱叫。

      她身后还随着一位清俊的少年公子,青衫白袍大轻裘,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堂堂七尺男儿有手有脚,居然欺侮妇孺,你家难道是没有老母女儿的?!也不怕遭报应,哪日你家中女眷也沦为他人手中的商品!”太子妃踏雪下马,她身量很高,说话声音清脆而沉稳,手中的宝剑熠熠生辉,整个人仿佛一株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凌冽且火热,孤傲而清高。

      林浅浅只见她瞥了一眼那些个人牙子的头头,见对方油腻的大肚腩,一下子翻了个白眼:“哦,大意了,看起来你都没有五尺高。”

      随后就是那些女孩子们带着朝廷分发的粮食和被褥物资被送回了家中,无论故乡远近——这些女孩子们大多是山高水远之外被诓骗或是卖出来的,太子妃皆交给那位少年公子安排下去,一个一个地护送她们回家。

      林浅浅不想回家,家里好不容易得了那笔钱,若是她再回去,家中窘迫,自己只会添麻烦;太子妃自然是会顾及到城中和乡野的物资发放,可林浅浅一想起家中幼弟烧得红通的双颊,身有残疾的父亲和负重家中琐事熬夜点灯刺绣的母亲,她就“扑通”地跪在太子妃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太子妃这一把吓到了!忙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可林浅浅本就结巴,这一激动,眼泪口水一起掉,就更说不利索了,哦也不对,是根本说不出话了。太子妃一个误会,说原来是个哑巴,于是同情心一起,就先把她安置在了身边。

      想来是天寒地冻里受了这番磨难,林浅浅晕倒在了雪地里,一病就是不省人事,等她睁开眼彻底清醒,居然连严冬都过去了。

      迷迷糊糊间,她曾感觉到有人用温热的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本以为是阿娘,可还没等她开口唤,那人却说——“这孩子的额头都能烧鸡蛋吃了。”

      于是林浅浅那句“阿娘”被生生憋了回去,她阿娘是绝对不会用她发烧了的额头去烧鸡蛋吃的!

      林浅浅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东宫了,在一个老姑姑的示意和帮助下换上了小宫女的服饰。

      在此过程中老姑姑和她说了很多话,说她命好遇上了替太子领兵去救助百姓的太子妃,说她家人已经得到了朝廷的物资安顿,说太子妃同她家人说清楚了从此留她在东宫做活,待她二十五岁后若想出宫那就随她……

      那个老姑姑很是和蔼慈祥,看起来年纪比林浅浅的娘要大一些,絮絮叨叨里,她知道了这位老姑姑是太子乳母,也是看着太子妃长大的老人了。

      太子和太子妃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太子是当今圣上的皇长子,也是中宫嫡子,五岁就封了太子,而太子妃是当今柳丞相的嫡亲孙女。

      柳丞相乃是开国功臣,一路扶持着当今的圣上登基,柳家各辈子孙也多有在朝为官,是个根深叶茂蒸蒸日上的大家族,太子妃柳婧箬有一个哥哥,如今在安平侯麾下效力,为朝廷驻守渭西。

      据说太子初见太子妃那年堪堪六岁,在柳丞相四十大寿的宴席上,在渭西军中随着父兄舞刀弄剑长大的柳婧箬一见面就揍了太子一顿——因为太子弄脏了她特意为贺祖父大寿而换上的新裙子,还拒不道歉。

      最后这件事闹到了圣上面前,柳婧箬梗着脖子不道歉,太子被揍成了两只黑眼也冷着脸不肯哭,两人双双被罚抄了《道德经》五十遍。

      “我们家主子就是个面冷心热的。”老姑姑傍晚闲来干完了活,总爱来找林浅浅说话,许是同太子妃般以为她是个哑的,这深宫中许多话能听不能说,林浅浅真是个绝佳的倾听好人选,每次老姑姑都会给她带瓜子和烧鸡过来,眼前这盘瓜子又快没了:“太子妃那是军中长大的,拿着笔哪里能静下一刻?还是我们家主子帮着太子妃抄完了的,还不好意思,还是让我腆着老脸送去的丞相府。”

      林浅浅来到东宫的时日不多,太子监国,平日里很忙,她没见过两次,如今回想起太子往日里的模样——长得眉目俊秀,身姿挺拔俊朗,比她村口惹得小姐妹们脸红的小货郎要好看上很多很多,但太子的脸上总是情绪不多,没有小货郎生动,倒是像极了她爹的读书人风骨,只是胜在年轻,比她爹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意气。

      太子对东宫里的人都是不冷不热的,板着一张脸,好像几百年没有吃过烧鸡一样,只有面对着太子妃的时候才会笑,笑得特别温柔——看太子妃练剑的时候笑,看太子妃吃饭的时候笑,看太子妃挑衣服的时候笑,看太子妃骂他的时候笑……

      林浅浅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用不上什么特贴切的词来形容,只是那样的笑总会让她想起阿爹每次看到阿娘给他绣新衣服的笑;话说要不是林浅浅见过自家爹娘的恩爱模样,只怕她会以为太子是个傻的。

      这么想着,老姑姑就把烧鸡端了上来。林浅浅的脑子被这么一刺激——顿时回过神来!这东宫的日子真是惬意啊,烧鸡随便吃,瓜子随便嗑!

      只要她不说话,还有人一直找她唠嗑,常听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林浅浅丝毫没有这种感受,只觉得烧鸡腿在嘴里的味道真香!

      可她没有想过,就在她这般感慨日子舒坦的时候,当下却是她最后一次同老姑姑一起吃烧鸡嗑瓜子闲唠嗑了。

      太子妃有了身孕,太子高兴得抱着她原地转了三圈,破天荒地对林浅浅有了笑脸:“本殿记得,你叫林浅浅对不对?贴身伺候太子妃有功,赏!升为东宫一等掌事宫女,与张姑姑一同好生照顾太子妃的孕中事宜,待太子妃平安分娩,本殿再重重有赏!”

      林浅浅第一次觉得,太子真的好爱好爱太子妃啊。以前在村里的时候,那些老妇人总是说——嫁的男人是人是鬼生个孩子就知道了。

      村里头有些好男人会让身怀大肚的妻子好好养着,林浅浅曾经跟着阿娘给隔壁的小娘子送婴孩的肚兜绣品,也曾听过那个好丈夫开口问的便是孩子长得如何;而那些鬼一样的男人,自己的媳妇怀孕了依旧赶着她下地干活。

      可太子对着太医开口问的就是太子妃该怎么养身子,怎么分娩才不会有危险,孩子会不会过大对母体不好……林浅浅觉得,若是此生有个男人这样对自己,就是即刻死了也是情愿的。

      只是此番过后,太子把这些事全权交给了林浅浅和张姑姑,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忙了——起初是两三日回来一次,而后是七八天再见一次太子妃,再然后就是半月不见一次踪影。

      而太子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孕中的她不便舞刀弄枪,身子越来越重,小腹初显,一日她坐在窗边倚栏,洒下三千青丝,转眼又是一年新雪初霁,窗外的红梅都开了,初雪无声落下,林浅浅只听她说道:“浅浅,他开始越来越忙了。”

      林浅浅挑了一件白狐轻裘给太子妃披上,她今日穿的一身鹅黄宫裙,里头是太子吩咐人给她打了绒,在一片红梅的映衬下,像是一只误入了血剑里的小白兔。

      “太子监国,得陛下重用,自然是日理万机的。”林浅浅心想,但她不能说,毕竟她是个“哑巴”。

      可太子妃也根本不需要林浅浅说什么,她什么都懂:“他是一国太子,将来是一朝天子,也是理所当然啊。”

      这句“理所当然”,林浅浅听出了叹息的意味,太子妃手边那一瓶太子十日前亲手为她折下的红梅,已经落得只剩下一半了。

      太子妃不让别人去碰它,每日都是自己浇水自己修枝,可她不擅长这些啊,林浅浅想说张姑姑是宫里的老人最会侍花弄草,可是张姑姑也碰不得这花,太子妃倔起来,那是太子都没法子的。

      于是林浅浅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梅花一日秃过一日,后来她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上天在暗示着某些注定的命运和结局。

      太子妃怀孕三月,东宫里来了一个新人,是渭西安平侯的嫡女,叫江映夏。

      与柳婧箬同是将门虎女,江映夏却是个不爱舞刀弄剑的,进宫来的那日,林浅浅只觉她是个仙气飘飘的仙女,身着锦绣华服,脸上的神情比太子还要冷淡,仿佛万物不过眼,万事不入心。林浅浅见她连大宴上的烧鸡都不碰一口,难不成真是神仙下凡来历劫的?

      太子对这位侧妃有尊敬,却只有尊敬,领着她走过了所有的礼仪流程,就又开始忙得不见人影。

      倒是太子妃,知道东宫里来了一位新人是渭西安平侯的女儿,第一反应是兴奋,可转眼又是一脸愁容……

      “太子终究,还是纳了她。”说这话时,太子妃脸上的哀戚神色,张姑姑看来是为了她自己,可在林浅浅看来,却像是在为江映夏惋惜。

      “娘娘且宽心。”张姑姑端着一碗安胎药,用手试过了药温再递过给太子妃:“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且主子身为太子,婚事乃是国事,当初为了娶娘娘,太子一片痴心跪在皇上的永和殿外以表诚意,又为娘娘植遍了这满东宫的红梅,赐‘倚梅殿’,这份情谊,任是天下谁人都比不上的。”

      太子妃浅笑,眉目间却是哀愁不散,接过了安胎药:“我同他竹马青梅,相识于幼时,又怎会不知道他从来只心属于我,只是……可怜了映夏罢了,若她有得选,怕是不会想要被困在这深宫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妃脸上的意气风发似乎渐渐消弭,林浅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她发自真心地笑意了,她有了各种各样的心事,林浅浅半懂不懂,又没闲时去问张姑姑,自太子妃有孕以来,她们忙得昏天黑地的,根本不得空闲话家常追忆往昔,就连烧鸡都少吃了。

      不过好在,自从江侧妃入了府,太子妃的心情明显好转了许多,两人幼时相识于渭西,曾一同论剑打马,驰骋落霞。

      可自太子妃嫁入了东宫,盛京与渭西山高水远,两个小姐妹就再也没见过了,而今重逢,却是共入东宫为妻妾,亦是世事无常。

      林浅浅瞧着江侧妃也是心里惦念着太子妃的,她对着太子冷面冷情,对着太子妃却是眉梢带笑,轻言细语间都是女儿家的神态,两个人都是爽朗的性子。

      江侧妃见太子妃孕中口味寡淡,东宫后院栽了三四颗酸杏,她抄起太子妃的长剑就是一挥,满树落果,却惹得太子妃大喊:“这些都没熟的你打它作什么?还一打就是一树,打那么多上坟吗?”

      “放屁,不是你怀着孩子矫情想吃我会给你打?”江侧妃嘴上也是个不饶人的:“再说我又不如你会用剑,还是师承中原武林名剑之下,错了手有什么大惊小怪,你这一树烂泥巴的酸杏,我家祖先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贡品可看不上的。”说着说着两个人又拌起嘴来。

      张姑姑看着她们相处得贫,哪里又有嫁作人妻的模样啊?分明是闺阁里的小姑娘,这东宫后院遣了人就留她们再闹,言语也是无妨的,张姑姑一边拾起了满地的酸杏一边同林浅浅笑着说道:“虽说皇上要借安平侯的势来牵着些柳家,不过好在太子妃和江侧妃也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可不比换了别人好?这样主子也能放心很多。”

      放心?林浅浅在心里撇撇嘴,自己的妻子还在孕中,就纳了新人,而且如今看来就像个工具人,太子这番对得起谁啊?

      原本林浅浅还觉得太子对太子妃情深意重,院中开满了红梅那日,有白霜落在梅枝上,那红梅临雪绽放,艳丽中包裹了清冷,太子身染落雪跑来了倚梅殿,脸上笑意毫无防备地浮现,手中捧着几支含苞待放的红梅枝直奔太子妃面前,雪地踉跄,少年却朝着心上人奔赴而去,嘴里喃喃地说着:“婧儿最爱的梅花开了。”

      可如今不过数月,他忙得白天不见人晚上不见鬼,陪着他妻子的是他纳的另一个侧妃,林浅浅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不是太子妃,也不是江侧妃,可她就是替她们对太子不满——人怎么能这样呢?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时日还是多亏了江侧妃的到来帮衬了不少,林浅浅觉得肩上的担子没有那么重了,主要是心里的,不用想着太子妃会不会孕中忧思过度食欲不振什么的,至少现在她一顿能吃两大碗饭外加半只烧鸡,只要能吃鸡心情就能好。

      所以这两日说不定就可以和张姑姑摸个鱼,晚上又能一起嗑瓜子吃烧鸡了!但是林浅浅没有等到那一日,因为张姑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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