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高离：“……你！”

　　“啊呀！我知道非礼勿视。”陆凌飞快打断她，兀自走了进来，关上门，却转过身去，“半天没见你人影，外面找了一圈了，我还以为你也掉马桶里了。”

　　他在门口的时候其实也没看清楚她的身子，就知道那小小的人儿在蒸腾的白汽中站着，白花花的一条，只有一头黑发垂在胸前，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你站在出水口旁边干嘛呢？怎么不好好洗？”嘴上拴不住，指了指自己，“难道是要我帮忙？”

　　高离将浴帘拉上了，隔着在里面说：“水太烫，而且冲力太大了，没法洗。”

　　陆凌拍掌道：“怎么不早说，那就是需要我帮忙呗！你去浴缸里洗就好了。”

　　说完好一会儿里面没吭声，陆凌随即想起来：她不会游泳，一定是害怕洗到一半给淹死在里面了。现在两人位置互换，陆凌很高兴自己有能力帮助高离，于是道，“你别担心，我帮你准备好洗澡水，然后就在旁边背过身去不看你，这样总行了吧！”

　　氤氲的雾气腾腾袅袅，这次水温不冷不热，正正好好。玫瑰味儿的香泡泡在浴缸里打旋。陆凌还别出心裁地找了个装水果的塑料平底盘子，浮在水面上。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头朝门口，支着腮，说道：“明天一早就去找你那个花痴朋友，希望她有门道能让我顺利飞出国境去。”

　　高离没回答他。这只是个泡着沐浴露的家用浴缸而已，然而她现在双手搭在盘子上，头枕着手臂，发丝散在水中，任由热水将自己包裹起来，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周遭不是白雾就是印得出人脸的泡泡，如果陆凌不说话就安静得呼吸可闻。她没由来地想到一个和浴缸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蓬莱仙境。

　　到如今她才静下来好好审视自己的处境。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和父母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然而现在这里却如此陌生。被放大的空间显得更空旷了，但是她却并不害怕。以前一个人住时虽也不曾心慌，但到底是孤独的，现在有人聒噪地在耳边说话倒不觉得讨厌，反而有种勃勃的生气，屋子热腾起来不再冷清。

　　暖气热水熏得她有点儿醉了。她爬到了果盘上，双手枕臂地趴着，长发还散落在水里，像流淌的墨汁。

　　“喂。”高离突然说，“我累了。”

　　陆凌说：“那早点洗好就去睡觉呗。”

　　“不想动了。”

　　“那就这么睡吧。”

　　高离牵起点儿嘴角：“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想就行。”陆凌补充了一句，“放心吧，我守着。”

　　全身像散架似地在热水中没了气力。高离“嗯”了一声：“太累了，我只睡一会儿。”

　　说不清是怎样的信任，高离居然在这种情形下萌生了睡意。她的面前可是一个相识不足一个月的陌生男人，还是个来自异时空的巨人，而她现在则赤着身子正背着他在洗澡。然而，她就是什么都不担心，也不感到有什么好害怕的。她合上眼，还真的睡足了半个时辰，醒来是因为水渐渐冷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光怪陆离，有吃人的黑洞、有宇宙和星辰、有山崖野林，交错出现，但每变换一个场景，必然会有自己和陆凌。

　　在梦中，他们隔着几米的距离互望。都是正常人的身量，高离要微扬起脸来才能正对上他的视线。风吹过的时候她的长发飘扬，他走近两步握住了飞散的发丝。

　　陆凌听到身后的动静，拿起干毛巾往后递了过去：“睡醒了？”

　　高离晕晕乎乎地接过毛巾擦身：“你还真的一直守着？”

　　“那可不是？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一点儿听不出奉承和讨好，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了。

　　高离微笑，板着浴缸的扶手让自己“靠岸”，从浴缸边沿跳了下去。

　　这次她选了件和服小裙，不过原版是高开叉的，被她在膝盖处打了个死结。

　　“好了，谢谢你了。”

　　陆凌这才回头看，见高离如雨后新莲，亭亭玉立，沐浴露香味沁人心脾。她的黑发披散在腰际，未施粉黛的脸上红晕一片，与大红大紫的和服小裙正相配。她还赤着脚，虽然身上擦干了，但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来。陆凌心想：她要是以正常形态站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恐怕那人都抵受不住了。

　　高离洗完了澡，头发还是湿的。她现在没法再用吹风机了，否则凭那个力道，估计吹个十分钟她就要变成人干了，可这么长的头发，擦也擦不干，水淋淋地散着也着实难过，她正愁着，陆凌蹲身下来，向她伸出手：“我帮你擦？”

　　高离抬头，见他手上拿着张棉柔巾。这是她平素擦脸用的，吸水性强，用来擦头发正好。她张张嘴，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陆凌已经轻轻将她抓起来了。

　　高离有些别扭地挣着身子：“去哪儿？”

　　陆凌说：“找个背风的地方，别看现在天热，开着冷气呢，湿头发一吹容易头痛。”

　　高离听他这么说就不挣了，她乖顺地双手搭住他的虎口，任他一路走上楼梯，在卧室床边的矮柜把自己放下。

　　陆凌将干毛巾也一齐带来了，垫在她脚下。

　　“你坐下，我帮你擦干。”

　　高离想伸手去接那棉柔巾，陆凌却旋着指头在她肩头一点，便把她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这么长的头发，你也不方便擦，我来，几下就干了。”

　　高离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反对。她盘腿坐下，长发很快在毛巾上洇湿一片。

　　陆凌将棉柔巾裹住她的头部，然后慢慢向下捋着，只捋了一次便湿得厉害，只得再换一张。

　　“这空间的挤压还挺有趣的。”陆凌拿过张新的柔湿巾，“指甲、毛发这些无神经的细胞竟然也一起跟着人变小了。”

　　高离说：“如果我人变小，指甲、毛发却还是和正常人形态时一样，那才可怕吧？”

　　陆凌怔了怔。她说话的声音清淡，但听语气显然是愉悦的。平白无故被我连累成了这副模样，从她变身后表情就一直是郁郁的，比以前还冷，难得今晚这小妞心情不错。

　　他有意让她再开心开心：“虽然人缩小了，但你这一头长发还是很漂亮，上次看你用吹风机吹头发，这很伤发质。”

　　“那应该怎么做？”

　　陆凌心想：“她心情果然不错，还有兴致来问我这些有的没的。”遂答，“不好用热风吹，需得阴干了才不伤发质，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柔巾碰上湿发迅速变得透明，一路从发梢滑到发尾。她现在人小，这么重复三、四次，头发果然已干了大半。

　　高离半回头，陆凌的动作很轻，指尖无意中触到她的脖颈，无端红上了脸。

　　“你以前——一直这样做吗？”

　　矮柜前立着一面方镜，映照出陆凌下半边脸来。高离看到他嘴角向上弯起：“哪能啊？除了我妈，哪个女人有资格让我来伺候她？”

　　高离心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然而这话却不好说出口。

　　她叹一口气，又道：“那天你都听到了。为什么我会留这么长的头发。”

　　身后的手停住了动作。良久，她才听到他开口：“嗯。是为了你姑姑。”

　　“她生病以前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比我的更长、更黑，拖过了腰部。可生病之后这头发就成了麻烦，而且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只能狠狠心全部剃光。有一次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摸着我的头发说‘如果我们家小离也有我以前这么长的头发，一定会更漂亮的’。”高离垂下头去，“那天开始我就决定要留一头像她以前那么长的头发了。虽然其实我自己并不喜欢。”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轻轻的叹息。

　　陆凌盯着她的后脑勺，说这么一大堆私事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他发觉她今天似乎特别——脆弱。她是后知后觉地现在才开始对自己变小这件事感到难过了吗？

　　陆凌吃不准她现在心头百结的情绪，干脆不说话。他帮她擦干了头发，翻开柜子抽屉，果然找到她放发夹、发箍的小匣子。他找了根最细的皮筋箍在食指和拇指上：“扎起来？”

　　高离在镜中看到了：“……好，散着不方便，我自己……”

　　“也难为你顶着这头长发还要玩那种极限运动，确实不便。”陆凌自顾自地从后面将她滑顺如丝缎的长发拢起。

　　高离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他们默契地不再讨论“你睡哪里”的话题。陆凌照旧铺了薄毯，自己盖三分之一，将三分之二都空给高离。高离和他对脚睡，这次她没有任何顾虑和忐忑，掀开毯子便睡了进去，虽然之前小憩过，但身体一沾床，立马就睡得香甜。这次她什么梦都没做，一觉睡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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