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高离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看着陆凌掌中微明的光亮，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上面什么都没有，靠这个怎么找你说的那个时空轮？”

　　陆凌说道：“你们这些古人，这就不懂了。”他虚空中挥了挥手，“我这掌心中的芯片比我的脑子还好用，上至九重天的神仙每天干啥下到十八层地狱又添了几只新鬼那都是无所不通、无所不知。只要时空轮开放，它就能感知所在，算算时间应该还有半个月，如果我在这半个月里提前在那儿守着，等时机一到，只要时空轮张开洞口，我往里面一跳就能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了。”

　　他不由得想起那些不快的回忆。

　　半个月之前，下面有人报告对于时空轮的研发进展到了最后时刻，现在万事俱备，只缺实践。

　　“虽然理论上讲，如果搭乘时空轮是可以回来的……”黑框眼镜男手上调制药剂的动作不停，只是抽空转后看了看陆凌说道。

　　“以前那些人几乎都消失了，就像在这世上从来不曾来过。我虽然希望他们能在平行世界活得好好的，但也早就做好了全歼的准备了。”陆凌走上前搭上黑框眼镜男的肩头，“这次也一样。新研发的时空轮虽然应该比以前那些好用，但也存在不确定性，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说是不是，夏工？”

　　叫夏工的男人神情清冷，倒感觉应该叫他一声“冬工”。他让开半个身位，将调配好的不知名粉末装在一个个金属圆环里，盖上盖，然后一环扣一环地接好。

　　“偏振仪上次测出质子公旋和自旋的数据还需要再次验证，现在不是实践的最好时机。”夏工扶了扶眼镜，又加了一句，“除非你不稀罕再消失几个人。”

　　陆凌问：“还要多久？”

　　“如果要等项目成熟，现在就还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

　　夏工伸出三根指头：“大概这点时间。”

　　“三天？”

　　他摇头。

　　“三个星期？”

　　还是摇头。

　　陆凌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别告诉我是三个月！？”

　　夏工语气平淡地说道：“不是，是三年。只要有一丁点的失误，需要用庞大的计算量纠误，按照现在的数算能力，起码需要整三年的时间才能保证正确性。”

　　陆凌简直炸了：“那可不行，再等不了那么久了。”从他十六岁时这项目就启动了，过了十多年，集团拉了多少风投，花了多少精力，和那些□□□□又费了多少唇舌才有的今天。现在胜利在望，还要他再等三年，他可等不了了，“能尽快安排对撞机正式实验的就安排上，人员方面你不用担心，反正我给就是了。”虽然他们的集团经营情况良好，但最近几年也已经初现颓势，如果开拓了时空轮这样的太空新型业务，就不说直接得利了，能获得的赞助和支援也一定雪花般飞来，足够他们走出现在的瓶颈阶段了。

　　夏工推了推眼镜：“可你这是要让人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帮你做事吗？”

　　陆凌不满：“这是震撼全人类、创造新历史的伟大之举，无论如何都应该迎难而上。”

　　夏工说道：“这世上如果有比数学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我是你雇的，但我不赞同你的做法。”

　　陆凌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但他已经等了十多年，现在临到摸到道儿了，反而一点儿都不能再等了：“公开悬赏，愿者上钩。”

　　夏工问：“你是下了决定一定要做？”

　　陆凌：“那当然。”

　　夏工走近他两步，冷不防伸出手：“既然如此，和我合作吧。”

　　陆凌一时没转过弯来：“和你合作？”

　　“我自己上吧！”夏工说，“我亲自做这个试验。”

　　陆凌转头看了看他，像是研究了半天，才说道：“你可是跟了这项目快十年了，这聪明的脑袋瓜留在我们星球多好，再说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还是那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夏工打断他，“我无双亲、不娶妻、不生子，甚至连朋友也没有，由我来做这个实验最好。如果时空轮能顺利接送我来回平行时空固然好，如果有去无回，我也愿意在那里继续我的研究。”

　　陆凌通过小夏的厚底镜片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可是会答应的哦！”

　　夏工也看着他：“那你答应吧！”

　　陆凌想了想：“既然你勇于承担，那就依了你的意思。你放心，这次我们迭代了新型的芯片，可以直接植入你的体内，即使在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不同时间里，你也能感知到力量，它能保护你，也能在万一出现意外时指引你找到回来的方向。再说了，下一次时空轮开启的时间应该在异时空的一个月后，其实算算时间应该是很快的。”

　　“这个我早知道。”

　　“所以放心吧，等你回来，金钱地位，什么都有了。”

　　“我知道。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数控化实验室。”说到这里，夏工才罕见地表露出一点儿痴迷的神态来。

　　“没问题！拨款给你，你自己干就是！”

　　于是陆凌伸手和他交握。

　　那天陆凌其实一晚上没睡好，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创世纪的事情。时空穿越的梦从百年前就不断被幻想，写进小说、编进剧本，然而直到近年来才真正有了些起色，但是这个穿越却是漏洞百出的，比如绝大多数人穿过去就穿不回来，鬼知道他们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又或者穿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小撮的灰烬，可能是粒子碰撞的高热燃尽一切，好端端的人瞬间就成了天地间的一缕尘埃。

　　陆凌抬了抬掌，掌心微热，发出明光。毕竟还有点担心，他虽然不直接穿越，但也和夏工在同一实验空间，在他为夏工植入芯片的同时，他也用备用芯片给自己进行了植入。然而他出门的时候还是装得若无其事，他不想让对方觉得有压力，也不想让对方看出他的压力。

　　行径三道密码门，视网膜验证身份，电梯缓缓打开又合拢，将他带到了这栋高楼的第一百零八层。

　　尽管打造时空轮需要庞大的经费和极高水准的科学水平，但其实真正站在金字塔尖了解这实验全貌的却屈指可数。其余参与到这项实验中来的人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全部都是盲人摸象、指哪儿打哪儿，要是问他们“你们干的到底啥项目”基本都是一问三不知。

　　实验室里包括小夏在内的八个男女见了他躬身行礼。他大手一挥：“今天就要迎来决定我们这耗时十余年的大项目的终极一刻了。”

　　有人说道：“老板，等会儿粒子相撞时能量可能太大，就算我们在这里置备了屏蔽风险警示，但为了谨慎起见，等实验开始，我们会退出这里，只留夏工和另一个控制机器的人即可。”

　　穿越还是符合现代理论数学物理的原理的，这种类似于古早称之为“虫洞”的时空轮将在粒子对撞的瞬间出现，并把它周遭的人裹挟在内，全部吞噬进去。

　　夏工对陆凌说道：“那就非得是老板你不可了。”

　　陆凌“啊”了一声，想开口拒绝，却又怕大庭广众地被耻笑，最后只得悻悻道：“当然没问题……但是我亲自助阵的话……”

　　夏工接了口：“如果您亲自助阵的话，我就更有信心了。”

　　实验室里众人都朝陆凌望了过来。

　　陆凌：“好吧……”心道，只是操控机器而已，应该也无妨。

　　粒子对撞机的体积已经压缩到只一张单人床那么大，科研人员退出之后将特质的钛合金大门闭上，本就有大概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实验室显得更空旷了。这机器采取的是倒流环形的对撞方式，能使粒子获得高于光速万倍的撞击速度，从而形成时空虫洞。根据计算，这次若能顺利穿越，将回到距离现今为止七十二小时以前的平行时空。

　　陆凌拇指虚按在红色按钮上。夏工站在实验室正中央，高达四米的天花板下垂下一只硕大的、形似喇叭的机器，连接着横七竖八起码上百条电线，直没入顶上。

　　夏工说道:“一切准备就绪，等你摁下启动键就行了。”

　　陆凌却在这时生出几分不安来:“就算你没家人、没朋友，也总归交代……万一出现的意外吧？”

　　夏工说:“不必了。”说罢两腿微微分开，抱臂站着，表明他此时此刻已经没什么想再说的了。

　　陆凌道:“既然如此，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他向夏工颔首，右手拇指用力，摁下了启动键。

　　“喇叭”缓缓转动，拉扯着电线发出“吱呀”声响，室内通明的灯火突然齐暗，只剩下红色按键一闪一闪发出诡异的光，随即金属刮擦声不绝于耳，“喇叭”开始疯狂转动起来，偌大的实验室里，陆凌和夏工两人的衣服发丝被吹得飘起。

　　随着越来越刺耳的鸣声，那“喇叭”下轰然如炸出一个深坑来，那坑里比室内更黑暗，如果低头望去，伸手都不见五指。

　　时空轮出现了！

　　陆凌的心“砰砰”直跳起来。

　　成败在此一举！

　　“夏工，你保重！”陆凌退后一步说道。

　　夏工低垂着头看那深不见底的坑洞，却止步于外。

　　“夏工！？时空轮已经开了！”粒子对撞的威力极大，同样的，损耗也极大，这样一次撞击相当于废掉五架大飞机，而且时空轮开的时间极短，如果错过就只能等能量重新集聚整合，时间在一年左右，金钱损失暂且不论，时间成本也担不起这样的疏失。

　　“夏工！”

　　夏工像是刚刚醒神过来，他猛然抬首:“这个时空轮，不对劲！”

　　如吃人的巨口，深坑以一人高为半径，在那“喇叭”的投射下，黑雾般隐隐流动。

　　陆凌只能借着那红键的微光眯着眼看过去，却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你说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的！”夏工突然叫道,“流速、半径都不对！肯定有问题！”

　　陆凌听了急道:“都这个节骨眼了你和我说不对？这次作废要花多少功夫费多少人力才能再来一次你知不知道？”

　　夏工站在时空轮圆径之外：“我不干了。”他说。

　　陆凌冲去门口想要找人，但那门早就设置了必须等时空轮消失才会开放。超强的隔音能力，里面就算天翻地覆，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分毫。除了时空轮之外所有的电机设备都无法运转，混乱的电磁波被关在室内。

　　夏工又退开一步，“除非你答应让明久的数控实验室都给我管理。”

　　陆凌神色一凛：“你是故意的！”这个实验室牵涉到他集团旗下另一个与NASA合作的顶尖科技项目，现在也已经进入攻坚的最后阶段，“你觊觎的居然是这个？！”

　　夏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纸合同：“当然，而且还觊觎了很久很久。”他眼中显出点痴态来，“我很久就想参与超级电脑的开发了，我想研究太阳耀斑的磁场和微流星体运速。可是我进不了项目组。”

　　“那你和我说不就成了？！”

　　夏工摇头：“我知道我能力不足以胜任，但是，没关系。”他在类似罡风的涡旋边朝陆凌看去，“我就是想要那个。”

　　陆凌简直气晕。时空轮如同巨人的大嘴一翕一张，时间就要到了，通往异世界的门就要关上了！他只得道：“你想要什么我答应你，等你回来一切好说！”

　　然而，夏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纸合同来：“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拜托！你哪儿学来的古人作风！”无纸化推行已近三十年，为了环保，现在可不仅仅是‘洛阳纸贵’，所有的纸企都要纳重税，和香烟有得一拼，这样一来，除非不得不，否则没人用纸，连古早的纸巾都换成了一次性手绢，用的是可降解的材料，不过也饶是如此，谈生意下大订时人们便又自然而然地想起用合同纸签名盖章来体现重要性，就算有什么，上了法庭，纸质合同也是具有第一法律效力的。

　　“只要你签名认可，我就继续干下去。”

　　陆凌窝了一肚子火，然而时间不等人，他咬着牙道：“好！我答应了，算你狠！”

　　夏工闻言，往常淡漠的脸上显出些喜色来：“过来签名。”

　　陆凌压着情绪走了过去，匆匆扫了扫合同，在最下角签下了名。

　　“行了没？”他带着怒意问。

　　夏工吹干墨迹，满意地又看了看那签名：“当然行了啊。”他低着头，睁大眼睛借着微闪的亮光看那快要合拢的小小深渊。

　　陆凌在旁边急道：“快跳呀！要来不及了！”

　　夏工却喃喃自语着：“我有时候觉得，人运气太好是不行的。”

　　陆凌：“你说什么？时间快到了！时空轮快要关上了！”

　　“有些人从一出生就站在山顶，俯瞰着芸芸众生。他们什么都有了，金钱、名声、地位。还有些人，从一出生就双脚浸在污水烂泥里。他们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父母都早早离世，丢下他们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陆凌听得夏工语气古怪，隐隐觉得不对劲。

　　夏工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凭什么呢？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他突然转头盯着陆凌，眼神凶狠，丝毫不见平日的淡然。

　　“你现在说这些干什……”

　　“所以，你凭什么攥着这么大的企业，安安心心地待在舒适圈，却让下面的人为你拼死卖命？难道我们的命就不值钱了？！”

　　陆凌怒道：“夏晓峰，我都说了愿者上钩，如果你不愿意，一开始拒绝就可以了，这样临阵反戈算什么意思？！如果这次因为你的原因实验没成，我会按照我们之前签订的协议追究你的全部责任。这么大的损失，我看足以送你进监狱了！”

　　夏晓峰嗤笑一声：“没错。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实验没做成，我真的得负上好大的责任啊！”他话锋一转，“可是如果是你的原因呢？如果你突然发了疯自己跳入时空轮，在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见证的情况下，谁能知道真相是什么？”

　　“什么？！”陆凌还没反应过来，夏晓峰已反手捞住陆凌的腰，沉肘用力一击，后者只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夏晓峰显然早有准备，这一击又狠又准。陆凌本能地捂腹蹲下身去，夏晓峰猛地在他后背踢了一脚，“去死吧！”

　　陆凌惊异地回过头看他，视线不清，然而他好像能穿过茫茫岁月，看到那个从他父亲为时空轮立项时就低调做事、兢兢业业的冷淡青年的影子，和现在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交叠在了一起。

　　“还有，我告诉你，这时空轮是真的还不成熟。”夏晓峰冷笑，“在其中一步的运算中，小数点后第一百七十位其实出错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空间穿越，谬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意味着你绝对不可能平安地回来了！哈哈哈哈！”他一展那还热腾腾的合同，你公司的实验室，我帮你收着了。

　　陆凌在坠落时空轮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夏晓峰狰狞的嘴脸。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那万古深渊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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