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等到一觉睡醒已过了晌午。

　　虽然没问过这儿的工作时长，但想着只干半天活的毕竟不多。四十纪元年后，老龄化已经突破百分之四十，退休年龄一再延迟，经济停滞，他所在的国度恨不得逼着有创造力的年轻人一天轮轴干不停歇。

　　陆凌觉得腹中空空，他起身打开了门，来到一楼的半敞开式餐厅。桌上吃剩的吐司早就凉透，陆凌没有不受“嗟来之食”的高尚道德操守，只是单纯觉得这个玩意儿不太好吃。人就是这样，在底下洞穴无物可食时，他连烂泥污水都曾喝过，但到了这里，眼看着性命暂时无忧，就连鸡蛋面包也入不了眼了。

　　陆凌转目间盯上了厨房角落的那个对他来说样式古旧落后的双开门冰箱。他倒是看高离开过箱门，不过当他踮着脚尖想看清楚时，她已经“砰”地关上了门了。

　　冰箱太高，陆凌根本够不到，垂直的角度和光滑的表面也不利于攀爬，想拖个椅子过来垫着也拖不动。陆凌灵机一动，跑去玄关，将高离的一只运动鞋给拽了出来。他把鞋带抽出，系在了椅角，一头扛在肩上。杠杆原理发明了几千年了，给一个支点就能撬起整个地球，何况一把小小的椅子呢。伴随着“吱呀难听”的拖地声，椅子被陆凌一路拖着放置到冰箱之前，他顺着椅脚爬了上去，双手并举，双脚蹬在箱门上使劲用力。“卟”一声响传来，箱门顿时打开，与此同时寒气扑面而至，冷不防冻得他一个哆嗦。

　　展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他曾以为的那样。

　　装满美食菜香袭人只存在于遥远的幻象之中，而事实是：这偌大的，对陆凌来说犹如城堡般的冰冷世界，除了几个一眼看得到的瓶瓶罐罐，几乎见不到什么可以直接下口的食物。

　　费了这么大劲什么都没吃到，陆凌不禁有些生气。虽已经饥肠辘辘，但嘴里淡出了鸟来，就是不想再去吃早上的剩饭剩菜。他这倔脾气一上来也不管不顾，搓了搓露在外已被冷气熏凉的小臂，一头扎进了冰箱，开始一层一层检查起来。

　　这么大个的冰箱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点儿好吃的。陆凌边找边感叹：这个女人真真是太古怪了，年纪轻轻一个人独居，吃穿用度好像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一点儿见不着生活的情趣。就算这里还不发达，好歹智能时代已经初启，不至于过得如此清心寡欲。

　　冰箱最上层是一溜的冰咖啡、冰啤酒、冰汽水。他跳到下一层，翻来找去，居然被他在角落找到一小盒奶酪，拆开一看，里面分成十小块，每块都有他脑袋那么大。

　　总算有能吃的了！陆凌正沾沾自喜中，没想到眼前突然一黑，冰箱门砰然合上了。

　　陆凌：……

　　他还是小看了这落后自己星球四十纪元年的平行时空的科技进展。这冰箱已自动进入智能化管理模式，感知到箱门开了超过三分钟便会自动关闭，以便让食物保持最佳存储状态。世界上恐怕没有一家冰箱制造商在制造时会想到要为防止有人不小心掉进冰箱而预先警示。

　　四面八方猛然陷入无边的黑暗，陆凌反应够快，大惊之下便要去推开箱门，但饶是如此，还是来不及了。这冰箱从里打开和从外打开需要的外力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杠杆定律也派不了用场。箱门触手冰冷，封条严丝合缝，耗尽力气都难以将其撼动分毫。

　　陆凌狂拍门，一边大喊：“有人吗！救命啊！”然而喊了一会儿便住了声。是啊，这里哪会有别人来呢？！

　　冷意好像从每一个毛孔侵入，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一层。

　　这冰箱里的温度和陆凌所在城市的寒冬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在自己的星球能穿着发热内衣，裹着狐裘羊绒，开着地暖，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热饮；而当下他可是身着单薄的短袖，在稀薄冰凉的空气中无处取暖，无处躲藏，也无人施救。

　　这感觉像极了在地穴的时候，然而那时是身不由己，现在却是自己作死。陆凌这才懊悔自己不应该因为当时脱了困就放松警惕，毕竟自己的形态和正常人类不一样，不管做什么其实危险系数都大了好多倍。

　　他又尝试了好几次，然而这箱门纹丝不动，宛如用胶条黏住似的。体温在迅速下降，陆凌张开手掌，循着微弱的柔光找到刚才的奶酪，拆了包装，也不管好吃难吃，大口大口地吞食起来。他知道必须保证摄入大量的能量才能多撑一会儿。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多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温度虽不至于冻水成冰，但足以让陆凌抖若筛糠，全身暴露在外的肌肤都一寸寸地因为太冷而开始发干发痒。封闭空间除了刚刚开门时带进的空气再无新风，混着一股食物残留的淡淡的腥味儿，越来越逼仄地钻入他的鼻孔。他蜷着身子缩在角落，自嘲地心道：他娘的！真是大江里不死在阴沟里翻船了！

　　意识渐渐远去之前，他颤抖着抬起僵硬的右手，将手指咬破，然后，在四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郑重地写下他想说的，最后的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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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时，依然是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全身都被温热包裹，仿佛漂在水面。陆凌撑起身子，只见凌空一根又大又长的指头戳在他胸口，把他戳得仰面躺倒回去。

　　“别动。”

　　高离的声音。

　　“我得救了？”

　　“嗯。”

　　那一刻，陆凌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

　　说不清为什么，高离今天心神不宁，她提前赶了回来。偌大的房中安静如斯，到处都没有小人的踪影。难道是自说自话跑出去了？

　　“喂！你在不在？”

　　接连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回音，高离楼上楼下找了一遍无果，想着是不是要出门找找，万一这家伙跑了出去不小心被人踩死或者被车撞了呢。手扶上门把的刹那，高离却福如心至地抬眼向厨房那儿望去。她停留片刻，走向那里，椅子斜倒在地，连着根鞋带拴在冰箱把手上。她打开了冰箱的门……

　　小小的人儿抱着膝头蜷缩在冷藏室的一角，冷气和血腥气同时扑向高离。

　　高离独居日久，冰箱的温度常年调得很低，也很少放食物进去。她震惊之余赶紧反手扯落一块毛巾将陆凌包裹着托在手心。关上箱门的时候她见到冰箱里血书了几行字，匆匆扫了一眼，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先不管了。

　　陆凌的脸冷如冰，他闭着眼，意识似乎已经远去，手脚躯干都有点僵硬，高离只得上手将他摆成平躺的姿势。

　　她伸指轻点在他的胸口，触摸到里面传来的微弱的跳动，才终于暗暗舒了口气。

　　用毛巾将他裹起，高离拨通了龚咏雯的电话。

　　“操！你失踪了十多天，终于想到来找我啦！”

　　高离深知龚咏雯的脾气，特意把听筒拿远了半米，但那中气十足的怒吼还是震响在她耳畔。

　　她深吸口气：“阿雯，我有事要问你……”

　　“我也有事要问你啊大姐！这么多天你跑哪儿去啦，我打电话你不接，不接就算了，你说，你是不是把我加到黑名单了？！”

　　高离语塞，好一会儿才道：“我不加你黑名单的话，我的电话会被你打到爆……”

　　“你还敢说！？”电话里的怒吼又升级了好几十分贝。

　　高离只得耐着性子：“抱歉，我是有原因的，我……”

　　“不仅不接电话，连家门都不给我开，你这是哪门子的朋友？！”

　　高离轻叹一声：“我这几天刚回来。”

　　“啊？那你之前去哪儿了？”

　　再这么绕下去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高离看了眼身边奄奄一息的小人儿，心头不由浮起一阵焦虑，“阿雯，你听我说，我有个朋友被低温冻伤了，我想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他？”

　　电话对面着实愣了愣，隔了好一会儿传来她“咯咯”笑着的声音：“这大热天的，难道是被屋里头的冷气冻伤了？”

　　“我没和你开玩笑。”高离沉下声来，“穿着短袖短裤，冻伤温度大概在二、三摄氏度，但空气湿度不大，不过氧气应该很稀薄，所以可能同时伴有缺氧的状况……”

　　“等等！”电话那头传来惊讶的声音，“你这位朋友是穿着背心裤衩去爬了喜马拉雅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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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断电话之后，高离深呼口气。龚咏雯虽然直到最后都半信半疑，但还是从她作为医生的角度告诉了高离应该怎么处理。

　　高离把她“为什么不能将这个朋友送到医院”的疑问直接忽略，在大致知道要怎么做之后干脆地挂断电话关了机。依她的性情，她绝对可以无休无止地可以煲几个小时的电话粥不在话下，不刨根问底不会罢休。

　　“低温冻伤之后应该迅速复温，哪里冻伤哪里浸泡在四十度的温水里，起码要花上半小时以上才行，多搓一搓。零上的温度冻伤一般伤不到真皮组织，况且你说湿度也不高，买点活血的软膏抹一抹，不过如果缺氧的话还是建议去医院吸个氧比较好，万一脑子坏了……”

　　高离记着龚咏雯说的话，用脸盆盛了满满一盆温热的水，将陆凌捧在手心里时她迟疑了下，但很快放下犹豫，将他的衣裤全都除去，让他仰头躺在盆中。

　　她拆开面霜的盖子将它倒置在盆里，让陆凌的头部正好搁在盖上不至于让水没了他的口鼻。

　　小人的身上冻得通红。所幸龚咏雯说这种冻伤叫做“浅层冻伤”，如果恢复之后表皮会脱落几层，但一般不会留疤，更不会伤筋动骨。

　　但陆凌到这时还没醒过来。他紧闭的眸子下，长睫扫出一片阴影，鼻梁秀挺，几乎无半点唇色，胸脯微微起伏着，看起来真的像一只娃娃般不真实。

　　高离不确定他这个“体型”的人被冻伤的话是不是也和龚咏雯说的那样只需要简单处理。她伸指先后抵住他手臂、小腿、胸腹，顺着温水的流动一下一下帮他搓热。每隔十分钟，她就换一盆新的温水过来，重复之前的动作。

　　陆凌在虚空中好像做了一个久远的梦。

　　梦中不知哪儿传来的温暖的吐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了，全身的热量似乎源源不绝，如同寒凉冬日里的暖衾，懒散得他连呼吸都轻浅了几分。睁开眼的时候，混沌中的意识开始慢慢聚拢，仿佛从鲜花盛开的暖春回到了肃杀的深秋。

　　转过雪白的顶、雪白的墙，陆凌对上了高离的双眸：“女侠，我得救了吗？”

　　高离温和地看着他，放下心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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