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录

　　须臾片刻，连城便见神武天君抱着她御剑向一处白光飞去，那白光似是日光所照，明晃晃地亮得刺眼，连城之前一直身处昏暗的环境，一下子被这亮光照得眼睛生疼。就在她闭眼的时候，一只手捂着她的眼睛，陆九渊冰凉的眼眸一动，二人便离开了幻境。
　　落地后，连城还是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阿婆死了，她拜的师父变成了羊，就连她自己，也被黑袍人用火活活烧死……短短一天的时间，她就经历了这么多玄奇的事，连城可算是懂得了什么叫“浮生若梦，似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非梦。”
　　然而连城知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此刻她正站在村子里废弃的土地庙前。正午的圆日大如火色圆球，挂在澄蓝的天空，山间密林深处，不时有幼鸟在此起彼伏地啼叫，惠风和畅，吹在连城身上，给她带来无尽的温暖。
　　饶是头顶悬阳，连城心中忘记不了昨天晚上发生的恐怖一切，她呆呆站在庙前，竟是不敢挪动脚步。
　　“走吧。”她旁边的神武天君轻声道。
　　连城点点头，艰难地跟上小师叔的步伐。
　　在土地庙的正殿，李尔道长正在闭眼静坐。听到脚步声响起，他睁开双眼，起身、抱拳作揖：“福生无量天尊。”
　　“师父。”连城飞奔到师父身旁，一把抱住师父。
　　“乖徒儿，可受伤了?”李尔道长怜爱地抚了抚连城的脑袋。
　　连城摇摇头，乖巧道：“小师叔待我很好，他很照顾我。”
　　陆九渊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他为“师叔”，他有些不自然，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顿时一拉。
　　李尔道长还是第一次见师弟这副模样，他不由得暗中低笑了几声。
　　“师父可是不舒服?”连城拉了拉李尔道长的道袖，关心一问。
　　“没有的事。”李尔道长轻咳几声，老手摩挲着下巴，郑重道：“如今我们已经脱离险境，为师得早点把你安排妥当。”
　　“怎么办呢？”李尔道长为难地想了一会儿，低头看了乖徒儿一眼：“徒儿可愿意同师父云游四海八荒、领略人间美景真情?”
　　“嗯嗯嗯。”连城立马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连城压根不知道李尔道长所说的云游生活有多么艰苦，她只知道能和师父待在一块，便马上同意了李尔道长的主意。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师徒俩一块云游四海八荒，到了人间后，师父带你吃遍人间美食：松江回鳃鲈、枫泾马蹄、城隍庙五香豆、崇明金瓜、南桥乳腐、秋梨膏、茯苓夹饼、密云金丝小枣……”李尔道长已经在计划着等一会带小徒弟去吃那道菜了。
　　连城光是听菜名就已经流口水了。
　　看着一点都不靠谱的李尔道长，陆九渊颇有些不满：“李尔师兄，你忘了，这孩子是赤帝的后裔，身上有着魔界想要的力量，只要她还在，魔界就不会对她善罢甘休”
　　陆九渊这一番话算是点醒了李尔道长：是呀，他这小徒弟乃是上古神族后裔，身上有着魔界觊觎已久的力量，又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炼道神体，势必会引来魔族。若是有一天她落入魔族之手，到那时，魔界会再次强大，势必会像几千年前一样，攻入天师道乃至整个神界，到那时怕是整个三界都将不得安宁，更何况，李尔道长也知道凭自己的修为，对付魔界的一些小喽喽自然不是问题，可是若是对上了那些修为高的魔王，他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
　　“师兄。”陆九渊看李尔道长还在犹豫，便鞠了一躬，提议道：“依我看，最好的安排，便是带她回天师道修行最为妥当。”
　　“我也知道这个安排最好，可是……”
　　“连城，你可愿意前往天师道修行?”李尔道长紧皱眉头。
　　连城回答得很坚决：“徒儿愿听从师父安排。”
　　自阿婆死后，连城便失去了身边唯一的亲人，除了身边的师父可以信任、依赖外，连城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助她的人了。
　　“好，既然如此，那到时候就由你师叔神武天君带你回天师道了。”
　　李尔道长拉着连城走到陆九渊面前：“这次我们师徒二人能够平安脱离幻境，还得多亏了你师叔的帮助。”
　　李尔道长威严喝道：“跪下，向小师叔磕三个头。”虽然连城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但还是按照师父的话向神武天君陆九渊磕了三个响头。
　　“师弟，我这小徒儿就拜托你了。”李尔道长一声长叹。
　　“无妨。”那道清冷的声音在连城耳旁轻轻响起。
　　随后，一只白玉般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连城起身，随即便撞进了一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眸之中。
　　那眼眸的主人有着一对深情惑人的眼：眼的四周略带粉晕，眼型似若若桃花，总是水汪汪的，仿佛总是盛满了春水，眼尾上翘，有一片淡淡的绯红，与此同时，连城细心地发现，在左眼眼尾上扬的地方，长有一颗极小的痣，小小的，十分可爱，若是不认真看的话，压根就发现不了。
　　连城看得有几分醉了。
　　而陆九渊也察觉到小丫头观察他的举动，他低头，微微眨了眨眼，细长的睫毛如蝴蝶轻扇羽翼，激起连城心中的一片涟漪。
　　偷窥被当场抓了包，连城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等等，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师父要将她托付给小师叔！！！
　　“师父，您又想扔下我一个人跑路！我不依。”连城跑出陆九渊的怀中，一把抓住李尔道长的两只枯如老树的手不停晃悠着。
　　“唉，徒儿，师父有难言之隐啊。”可爱乖巧的小徒儿一撒娇，李尔道长便马上没了主意。
　　“师弟，你看……”李尔道长表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小女娃撒娇这样的棘手问题。
　　“连城，告诉师父，你为什么不愿意同小师叔一起回天师道?”李尔道长蹲下来，平视小徒弟一双哭肿了的眼睛。
　　“连城想和师父一起修行、游历人间。”小丫头哭哭啼啼地抱紧了李尔道长的大腿。
　　“真是这样吗？为师不信。”李尔道长闷哼一声，这小丫头真是鬼话连篇、连撒谎都不会撒。
　　方才她才刚被神武天君搂入怀中，一逮着机会便马上跑过来抱他大腿，不是怕神武天君是什么！
　　“嗯嗯嗯。”李尔道长的小徒弟一边大声哭着一边用宽大的衣袍擦去鼻涕泡。
　　“这小丫头，还知道形象。”李尔道长顿时哭笑不得，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
　　“乖徒儿，和小师叔待在一起，比和我待在一块安全得多。”李尔道长对小徒弟循循善诱。
　　连城依旧摆摆头。
　　“为何?”这一次，不再是李尔道长问话了。
　　问话的人竟是神武天君。
　　他走到连城面前，学着李尔道长的样蹲下，与连城平视：“你怕我?”
　　陆九渊这句话一出，李尔道长便尴尬得想要跳河自尽。
　　他立马打哈哈：“师弟言重了，孩子还小，哪里懂得什么怕不怕。”
　　陆九渊美目一瞥：“李尔师兄，十一二岁的孩子，年龄已经不算小了。”
　　陆九渊一出口就把李尔道长怼得哑口无言。
　　护犊子的李尔道长坚决表示连城还小……
　　陆九渊沉默，随后，那双看不出悲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连城。
　　李尔道长对着小徒弟疯狂眨眼暗示：可不能惹这位天君生气呀，虽然为师是他的师兄，可是同他并不相熟，惹他生气了，有什么后果我可不知道……
　　“师兄可有眼疾?”陆九渊斜眼瞥了李尔道长一眼，语气间似乎有些不经意。
　　“没、没什么，就是昨夜没睡好，眼睛有些痛。”李尔道长抬起手指，假意揉了揉眼睛，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悄悄地走远了。
　　“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吗？”李尔道长也不知道他这位高高在上、淡薄无情的师弟是怎么了，平常明明是个木头疙瘩的性格，戳一下便动一下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变得这么较真起来，还是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较真起来，真是孩子气。
　　李尔道长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他还不信了，堂堂的神界天君会对一个小孩子出手?这想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
　　“乖徒儿，你自求多福吧。”李尔道长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给徒儿祈了福，然后从道袍中抓出几颗瓜子心安理得地嗑了起来。
　　师父！连城眼巴巴、泪汪汪地望向一旁喝酒磕瓜子的李尔道长。
　　看着小丫头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陆九渊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小丫头，告诉我，你为什么怕我。”他微特意放缓了声音。
　　连城眨巴着红肿的眼睛，求助地望向一旁吃喝玩乐的李尔道长。
　　李尔道长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碗酒，死活就是不看连城一眼。
　　“咕咕咕咕……”连城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听见自己的咕咕声，连城哭得更大声起来：她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连让肚子不叫都控制不了。
　　“肚子饿了?”他右手的膀臂将连城牢牢圈在怀里。
　　“我带你吃饭。”他柔声道。
　　尽管陆九渊说话的语气极温柔，可是他的话听来却仿佛是命令一般，让人无法拒绝。
　　“噗。”听见神界那位高高在上的清冷仙君说出“吃饭”这种极具人情味的话，李尔道长惊讶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他呛了几声，喷出了嘴里的酒。
　　李尔道长顿时觉得葫芦里的酒好像没那么香了，瓜子好像也有点不够味。
　　“嗯，确实是该去人间吃一顿像样的饭了。”李尔道长装模作样地沉思道。
　　陆九渊抱着小丫头走了几步。
　　忽然，怀里的小丫头不再哭哭啼啼，她揪了揪他耳侧的几根飞扬的碎发。
　　“怎么了？”他果然停下脚步。
　　连城嫣红的嘴唇一动：“我想见阿婆。”
　　自她从幻境脱险后，她便一直想要见阿婆最后一面，奈何一大堆事缠住了她，让她没机会开口。
　　“如此正好，昨晚我临时为你阿婆做了一副棺材，虽然没有上漆，但好在能用，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件事，怕你伤心，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那为师就带你去看看吧。”李尔道长收拾好身上的那些宝贝疙瘩，步履匆匆地赶到陆九渊身旁。
　　连城擦干了眼角的眼泪，又红又肿的两只眼睛感激地看向李尔道长。
　　“没什么，”李尔道长摆摆手不在乎地道：“我是你师父，替徒弟安葬逝去的亲人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我还是个道士，就更没理由让尸体曝尸荒野了。”于情于理，他都得安葬好那位神婆。
　　一种复杂的情绪立马萦绕在陆九渊的心中，在这些复杂的情绪中，他感到到他们难过、悲伤、甚至有些伤心的情绪。
　　他在俩师徒的谈话中感到无所适从，并且，在看到小丫头流泪时，他竟然有几分心痛……
　　难道，这就是老祖要他此番出来修行的目的、让他知道人间的“情”？
　　陆九渊不懂，他不明白，老祖让他修行的目的是什么?不管是论仙力还是别的什么，他在所有的仙神中都一骑绝尘，唯有在感情上，老祖总算说他太过冷淡薄凉。
　　“你既不会爱人，又谈什么爱众生？不爱众生，又怎么心怀大爱，又如何担负起拯救天下苍生、维护神魔人三界平衡的重任?”
　　“如此，你师兄紫阳真君现在正陷于危难之中，你且去救助他一番，顺便将他新收的徒弟带回仙界。”老祖高坐于层云之上，对他下命令道。
　　“是，九渊遵命。”他接了老祖的命令，
　　转身离去。
　　“九渊，”老祖唤起他的俗名，语重心长地道：“你此番离开神界前往人间，需得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多多修行、以正本心。”
　　他明白，老祖要他修的行乃是人间情，他来人间一趟，得学会人间的大情小爱：只有学会爱人，才能爱众生，爱这三界中的所有生灵。
　　陆九渊的眼光望向李尔道长、连城师徒二人，经历了这么一些事情，他好像觉得，他对人间的情爱，又多了几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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