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录

　　李尔老道长忧思重重地跟在连城身后，看她提着灯笼拐了弯，来到一扇小门处。
　　“这扇小门，通的是土地庙的后门，原先阿婆还算命做法事的时候，四方的百姓来求她，看在阿婆的薄面上，百姓们多多少少都带着些瓜果香油来供奉给土地神，也就有了这一处专门摆放木材的地方。后来阿婆不再问鬼神之事，百姓们也不再来祭拜庙宇，土地庙自然也就一天天衰败下去。”连城轻轻地推开门。
　　门内，是两间小屋。一间靠内，一张靠外。
　　靠外的那间屋子，放了一张缺了脚的四方矮桌，矮桌上放着一个土灰色的大碗，如果仔细看看，便能清楚看到那碗上落满了灰尘。
　　“阿婆，我回来了，我今日遇见一位神仙道长，这位神仙道长说，他能给您治好病。”连城一手提着灯笼，走进住人的小门，一手掀开遮挡用的蓝布。
　　连城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
　　“怎么了？”李尔老道长见连城呆在原地，从后面探出头来。
　　“喵喵。”一只黑色的小猫在空荡荡的床上惬意地爬来爬去。
　　再看这间家穷四壁的屋子，茶碗、茶壶碎了一地，石桌上的蜡烛断成了两截，地上有几滴红血。
　　不用说，这里经历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搏斗。
　　那黑色小猫一见小主人回来了，幽蓝色的明亮的眼球如宝石一闪，便灵活地扑进连城的怀里，亲昵地舔连城的手掌。
　　“怎么回事?阿婆不见了!她去哪了?”连城大脑一片空白，她无助地看向白胡子老道。
　　废话不多说，李尔当即掐了掐手指，连城看着白胡子道长面色越发凝重。
　　李尔道长轻轻摇头：“你阿婆，恐怕已经……”
　　不，这不可能!连城不信。
　　“阿婆，阿婆!你在哪?我回来了，给您带来了一个好郎中。”连城扯着嗓子用力地喊了几声。
　　此刻，她多么希望能看见阿婆亲切的身影，哪怕是得不到阿婆的回应。
　　她的一颗心猛然坠地。
　　“道长爷爷，阿婆是不见了对吧？她是被坏人掳走的对不对?阿婆她、她没有出事，是吧?”连城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希望能听到她想要的回答。
　　白胡子的李尔道长抚抚长须，犹豫片刻，终于决定告知连城真相。
　　他看着连城，叹了口气：“小女娃呀，你阿婆确实是被掳走了，只不过，掳走她的呀，非人非妖。乃是一方邪祟，非凡人所可以抗衡的。”
　　别说是凡人了，就连他这样一个已经成仙的老道士，竟然也算不出对方是何方邪祟，只知道对方道行高深莫测，就连他也不是对手。
　　难怪方才他靠近这里时，便觉得此处阴森恐怖，原来是真的有邪祟来过。
　　李尔老道长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他这一趟可能就要交代在这了。
　　连城听见掳走阿婆的是邪祟，顿时停止了哭泣。连城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绝对不是妖邪的对手。要想救阿婆，只有靠她身边的这位白胡子道长了。可她与这位道长非亲非故，是断断没有理由请他帮忙的。
　　“道长爷爷，您能告诉我怎么从妖魔邪祟中救出阿婆吗？”思来想去，连城决定自己一个人救阿婆，就用阿婆平时教她的那些术法，哪怕她死，她也要救出阿婆。
　　李尔道长老道长听了，心中只道好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竟然妄想从邪祟手中救人。
　　他冷哼一声：“救你阿婆，你可能会死的，小鬼!”李尔道长的语气虽是责备，但他内心确实是被连城的孝心所感动，他对这孩子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尊者放心，连城一定不会拖累尊者，当初是阿婆救了连城，并且辛辛苦苦地把连城拉扯大，就算是死，连城也要把阿婆救出来。”
　　“掳走你阿婆的，可不是普通妖邪，就连我这个半吊子老道士也不是他的对手。”白胡子老道这一番话却让连城沉默了。
　　然而，仔细一番思考过后，连城有了独自面对妖魔的勇气。阿婆没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了，何不拼一场。这样，就算要死，也要死个痛快。
　　她掷地有声地回答白胡子老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除了阿婆，我也没有其他亲人了。阿婆没了的话，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好!好!”白胡子老道赞叹地摸了摸连城的脑袋。
　　这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既孝顺又勇敢，怕是成年人也没有她这份勇气。
　　“那么，我这有个法子，能救你阿婆，但是有生命危险，你看看你能不能接受!”李尔抚抚长须，残忍地一字一顿道。
　　连城坚定地点点头。
　　“你可想好了，这可是没有后悔药的。”李尔老道长又补充道，用了他的那个办法，连城轻则死亡，重则魂飞魄散，沦为邪祟的食物，成为阴灵，永世不得轮回。
　　“绝不后悔。”连城的回答依旧坚定有力。
　　李尔老道长忽然反应过来，这小女娃可能不知道沦为阴灵、永世不得轮回有多恐怖。
　　算了，算了。他一个百岁老人，就不要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计较了。
　　“那好，你先跪下。”白胡子老道整了整身上的破衣裳，正了正头上的道冠。
　　连城听话地跪下。
　　“磕三个响头。”
　　“咚、咚、咚。”连城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每磕一个头，额头便紫一分。
　　“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天师道李尔道长的亲传弟子了。”白胡子老道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连城。
　　“尊者，这……”连城二丈摸不着头脑。这个怪老头不是要用术法帮她救阿婆吗？怎么变成收徒了?
　　“怎么，当我的徒弟，你还不乐意了？”李尔老道长不开心地垮下脸来。
　　“不不不，不是，我只想救阿婆。从没想过当道长您的弟子。”话说到最后，连城的声音也弱了下去。她现在一心只想救阿婆，对于白胡子老道收她为徒这件事，她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只觉得十分突然。
　　“那你是愿意成为我的徒弟喽?”李尔道长微笑着咪咪眼，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慈祥的爷爷样。
　　“我……”
　　“连城……”连城还未来得及回答，一阵阴风呼呼呼地吹开了柴房的木门。
　　一个头发灰白，满脸黑斑的老妇人梦游似地站在门前。
　　“阿婆。”连城一见阿婆出现，欣喜地便要冲出去拥抱她。
　　白胡子老道却先一步拉住连城的小手，他将连城护在身后，严肃地看着门外的阴尸：“危险，你阿婆已经是阴尸，不再是人了。”
　　连城颤抖着嘴唇发问：“什么是阴尸？”
　　莹白月光照在门外，连城清楚地看到她的阿婆双眼全是眼白，全身的皮肤变成了腐肿的腐肉，密密麻麻的白色的蛆，爬满了她的身驱。
　　这个头发灰白的阿婆，双瞳早已如死人一般溃散，仿佛在水中浸泡过的惨白色皮肤皱巴巴地紧紧吸附在一具早已死去的尸身上，紫灰的圆脸上，隐隐约约可见一些黑色的小苍蝇在飞着。
　　“阴尸就是……”李尔道长脸色陡然一变。
　　“连城，你去哪了?阿婆到处找都找不到你，快到阿婆这儿来，阿婆好想你。”门口的阿婆一步一步机械地靠近连城，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不带感情。
　　“喵。”黑色小猫一听到阿婆的声音，身上的毛一下子炸开来，受惊地从连城怀里跳下。
　　“阿婆”慢慢靠近连城，她在过门槛时被一脚绊倒。
　　摔倒在地的“阿婆”并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而是在地上抬起脑袋挣扎一会后，又低下身子，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像蛇一样灵活地扭动着臃肿的尸身匍匐前行，很快就到了白胡子道长脚前。
　　一股尸臭带着诡异的奇香直冲李尔道长、连城师徒两人的大脑。
　　连城脑中忽地一震，仿佛一道巨雷击中了她。
　　此刻就算她再怎么欺骗自己，再怎么不相信事实，也抵不过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她的阿婆，疼爱她的阿婆，早就不是人了。
　　“福生无量天尊。”李尔道长低吟一声。
　　连城害怕地往师父身旁靠了靠，小小的身体几乎要抖成一个球。
　　“别怕，有师父在，一定能将所有妖邪收拾得服服帖帖。”李尔道长说着便取出腰间挂着的葫芦喝了一口，含在口中，气沉丹田，一口喷向地上爬动着的阴尸。
　　地上的阴尸果然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一般。
　　李尔老道长自信满满地微笑着看着傻眼的小徒弟，不客气地道：“徒儿，你看如何？”
　　连城两眼一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方才她看到了阴尸的头似乎在微微抬起。
　　“师父……地上的阴尸好像还在动……”连城不确定地看看她的白胡子道长师父。
　　“怎么可能?徒儿，你被吓傻了。”李尔道长不在乎地对着连城摇摇头。
　　忽然，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木门前一闪而过。
　　“什么东西?”连城大叫一声。
　　“怎么了?”李尔道长奇怪地看了徒儿一眼。
　　“没没，没什么。”连城接着补充道：“刚才没什么东西，是我大惊小怪，看花了眼……”
　　可是，刚才她真的看到了一个黑影从门前一闪而过……
　　一阵阴风冷冷吹过。
　　李尔道长身后的阴尸果然如连城所说一般一下子跳起来，朝白胡子道长扑去。
　　事出突然，年近百岁的白胡子老道长李尔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急忙闪了个身，抽出背上的桃木七星剑，脚踩八卦阵，飞身上前，一剑贯穿老神婆的心脏。
　　一团紫雾从老神婆的尸身中冲出，遮住了李尔老道长的双眼，李尔老道长顿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身体往下坠，似乎是落入一片虚空之境。
　　“嘭!”李尔道长一声倒下。
　　在李尔道长倒下之前，他看到一团黑雾飘至连城面前。
　　随后，一张青鬼獠牙的脸浮现在半空中。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脸上戴着青鬼獠牙的恐怖面具，身披黑袍悠悠地从黑雾中走出，来到连城的面前。
　　那个男人头上光秃秃一片，是个和尚！
　　是他，刚才就是他在门口，也是他，让原本倒在地上的阴尸再次复活，袭击了师父，还是他，让阿婆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阴尸……
　　他就是制造了所有事情的幕后黑手！
　　“你是谁?”连城数着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大着胆子问。
　　“你不需要知道。”黑袍男人伸出双手掐住连城的脖子。
　　一团黑雾细丝一般地密密麻麻地住缠连城。
　　李尔老道长睁开眼，便见徒儿昏倒在自己身旁，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一般。
　　源源不断的黑雾团团围住地上的连城，慢慢地将她托举至半空。
　　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中，连城似乎陷入了沉睡。
　　李尔老道长慢慢从地上起身，掏出藏在怀里的昆仑袋，摸出一根仙草。
　　那仙草有救人的奇效，李尔老道长将药草放在鼻下嗅了几口，顿时全身舒坦，淡金色的炁流通了李尔老道长周身每一处脉络，那股全身柔软无力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袍人横眼看了一眼李尔老道长的举动，嘴角上扬，冷冷道：“李尔道长，你还是像原来一样，不自量力!”
　　他话音刚落，一团黑雾便争先恐后地冲向白胡子老道，李尔老道长立即被掀倒在地，黑雾趁虚而入，再次侵入老道长的身体。先是五官，再是四肢，然后再是心肺，最后是大脑。
　　李尔老道长的五感顿时消失，眼不视物，耳不听音，就连他手中紧握的昆仑袋也被黑袍人一把抢去。
　　欺人太甚!那昆仑袋可是李尔道长最最最心疼的宝贝。
　　可怜的李尔道长憋了一肚子的气，却对黑袍人无可奈何，只能心生闷气。
　　黑袍人得到了李尔道长的昆仑袋，放肆地桀桀低笑。
　　李尔道长见状，立刻神微息，在心中默念起金光神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受持万遍，身有光覆。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李尔老道长全身发出一阵金光，如日出东方，光芒耀华四射，照亮了整片区域，黑雾顿时消散。
　　黑袍人急忙用手遮住青鬼面具下的脸，裹紧了身上的黑袍，化做一团黑雾散去。
　　如今，只剩下那团裹住连城的黑雾仍在不停地吐出黑气，在金光的照耀下，黑墨一般流动萦绕在连城周身。
　　李尔老道长一下子犯了难，他若是贸然动手，只怕会伤了自己的小徒弟，可他若是不动手，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小徒弟也会变成像老神婆那样的阴尸。在这进退两难的抉择中，李尔道长彻底没了法子。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只会害了那孩子。
　　下定决心后，李尔道长便斩钉截铁地从怀里捞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白瓷玉瓶，往空中一扔。
　　大片大片的黑雾源源不断地被吸入白瓷玉瓶。
　　眼看着包围着连城的黑雾即将被消灭，在这大功告成之际，一团凭空出现的黑雾悄无声息地飘到李尔道长后背，蛇一样地缠上李尔老道长的喉咙。
　　“咳咳！”李尔老道长快喘不过气。
　　那玉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白瓷玉瓶中逃逸的黑雾很快又聚集萦绕在连城周围，把她团团围住，包成一个黑色的茧。
　　连城的脸已被冷汗浸湿，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记忆一片混沌，混乱不堪。
　　而躺在地上的白胡子道长，她的师父李尔道长，则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连城十分想开口唤醒师父，然而她做不到。
　　抵挡不了的睡意向连城袭来，连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她的意识也一点点地溃散。
　　她琥珀色的眼瞳闪过微弱的一丝亮光。
　　小屋转眼间便被黑雾填满。
　　很快，万物重归于寂静，一阵黑风吹过，掀翻地上覆盖着的厚厚一层树叶，低矮的草丛中，只有蟋蟀“唧唧”地唱得正鸣。
　　一闪一闪的微弱紫光在一团黑雾中闪耀，时隐时现，先是黯淡，然后一点点地变亮，那团黑雾之中，露出连城那张面黄肌瘦的脸。最后，那道紫光顿时变得光芒四射，将黑雾驱散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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