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语的一个微秒

　　郦语头大如斗，喃喃□□：“移相120度？嗯，怎么找不到这个器件，导师都说有的。”她拽着鼠标在屏幕上拖着菜单翻了半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不免烦恼起来。正好看到屏幕列表中有个延迟器件，倒是灵机一动：“嗯，这个也行啊！移相120度，就是延迟三分之一周期嘛。”
　　她高兴得挥了一下拳头，冷不防手正好打到旁边的椅子背上，雪雪呼痛，一缩手，却把邻座男生的手臂撞得微微一晃，于是在仿真电路图上安错了一个元件。郦语进校不久，和这个实验室的人尚不熟悉，顿时尴尬起来，烧红了脸孔，低声赔罪。
　　对方侧过头，对她笑一笑：“没事呢。”别过脸继续对付仿真图，态度沉静安详。郦语看着这人剑眉星目，就愣了一下，知道他的模样有些像着某人，心里悄悄叹一口气。呵，那可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那时候，她还是个雪白面孔、海藻般长发的安琪儿，一笑就是洒落一串银铃碎响，抱一本原文书走在学校透过细碎阳光的黄叶路上，总能让一路的男生都转不过眼睛。有人一路走一路看得呆了，就一头撞在树上。她越发笑得花枝乱颤，当真美到惊心。那可怜的混小子捂着起包的额头，尴尬到说不出话来，却无法不看她。
　　郦语顺手给他一张纸巾，示意他擦一下额头上破皮的地方。见这小子还是呆呆的，她忍不住又笑，嘱他到医务室去敷一点药水，混小子没口子答应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小心地偷瞄她。
　　郦语心头不是不得意的，都太多人奉承她美貌，可这样毫无掩饰的纯粹赞美，总让人喜欢的。其实，心里也清楚，刚才笑得花样灿烂，有些矫情呢。可青春正好，哪个小女孩不是这样，纯洁地计算着甜蜜的小小心机，妩媚地耍弄着仅知道的那一点花样呢？所以，十八岁的郦语，笑得不是不理所当然的。
　　一路走，回想着那傻人的尴尬样子，还是忍不住一路笑，倒是依稀记得那人剑眉星目，其实很好看呢。
　　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声，一晃头，不肯再想那人。
　　“哼，只许别人想着我呢。我可不能吃亏。”

　　倒是没想到，那傻人看着愣头愣脑的，其实伶俐得很。到得这天傍晚，就来敲响了郦语宿舍的门。郦语一开门看到他笑得憨憨的脸，心头愣一下，忍不住又想笑。这混小子远比她想象中来得精乖呢，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了她的来历住处，找上门来。
　　他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手，一边对她笑：“呃，郦……郦语，我叫洪飞，来多谢你。”
　　同寝室的室友听到门口男孩子声音，探过头瞄了一眼，笑一笑又自顾忙碌去。太多男生来找郦语，她也算见惯不怪了。
　　郦语眨一眨眼，心里好笑，都不知道他来多谢什么，难道还谢她害得他撞到大树不成？不过能掰出这理由也算别致，都得很厚脸皮才能办到。心里想着，似笑非笑斜睨着他：“多谢我？”
　　洪飞挠挠头，也自觉尴尬，可他喜欢极了她侧头看着他的精灵神情，怎么也不能打退堂鼓，厚了脸皮说：“是啊，多谢你给我纸巾处理额头的伤口，我来请你吃饭。”说着热切地看着她，不自禁地就有些渴望的神气。
　　郦语笑一笑，看着他泛着光彩的眼睛，不知道如何就答应了：“好啊。”郦语平时甚是刁蛮，很能恃靓行凶，经常把来追她的男生收拾得头痛、心痛，却又不舍放弃。她今日却不知如何，极是好说话——也许，是夕阳的余晖让他温柔急切的眼睛格外动人吧？也许，只是春风的萦绕和青草的气息乱了她的心。
　　一来而去，他们慢慢熟了，后来不知如何，等到郦语惊觉过来，他们已经是同学中公认的情侣。郦语大呼上当，洪飞却憨笑着说：“就这样也很好啊。”郦语恨极，忍不住咬了他一口，却被他抱住，笑着指住伤口：“这可是定情一咬，你赖不掉了！”郦语于是又咬，洪飞大声求饶，一路狼奔，绕着房间跑圈圈逃命。她当然追杀不舍。
　　快乐时光容易过，也许每一对情人，其实都没什么特别的，总然这样打打闹闹、甜甜蜜蜜，也就混过了大学生涯。越来越如胶似漆，郦语索性改了专业，和洪飞考了同一个研究所。
　　导师是超级大牌的柳院士，关于他的传说很多，但都说这人古怪着呢，虽然是科学院院士，却不知道研究的到底算什么，也不大肯招生，每日价神神秘秘地躲在试验室里面。这次他肯收两人作学生，还多亏洪飞的成绩实在亮眼，让老头儿看了着实喜欢。偏偏洪飞又很能说话，绕来绕去，说得柳院士头大，成功地把女朋友也一起拉过来了。
　　柳院士做的课题有个很古怪的名目，叫什么“负激励下空间扭变的电磁兼容性研究”，但折腾了好些年，也没见他出什么结果。但这丝毫不影响柳院士在人们心目中的泰山北斗地位，就连国家元首到学校作演讲，也要专门来会一会柳院士。
　　老头儿潜心做了一辈子学问，并无娶妻，无儿无女，老来未免寂寞，对两个学生很是亲厚。二人没料到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学者如此平易近人，惊喜之下对老师越发敬重。
　　郦语在试验室跟着干了一年多才知道，他们研究的其实就是时间机器。大概这个题目太过惊世骇俗，柳院士才如此守口如瓶吧。忽然知道这个惊人的谜底，郦语又是兴奋又是震动，和洪飞对看半天，两人才回过神，却还是忍不住手抖脚抖。能有幸加入这个课题组，也是一生难得的机缘吧？
　　这时候，柳院士的研究已经接近尾声了，只是从电脑仿真的结果来看，缓冲电路的波形始终有个毛刺不能消除。这就意味着时间机的穿越过程中，可能有个瞬时的剧烈波动。这样的后果，只怕是人体难以承担的。
　　师生三人为了这个讨厌的小毛刺大费脑筋，想了很多办法改进电路，却始终效果不好。弄到后来，大家都觉得困顿不堪。郦语心浮气躁，和洪飞绊了几次嘴，赌气到试验室加班去了。洪飞气过了又觉得心头不安，想着郦语还没吃饭，心里怜惜，特意出去买了她爱吃的酱板鸭，提到试验室去。
　　郦语看到他，瞪一眼，嘟着小嘴不肯说话。洪飞只是陪笑，把酱板鸭撕成小块，柔声哄她：“乖，来，吃一口，不吃要得胃病的——”
　　郦语又瞪他一眼，紧紧闭着嘴，侧开头。洪飞转过身子又厚着脸皮凑过来，郦语哼一声，又转开头。洪飞有些发急了，说：“小语，你这么移来移去，我怎么够得到啊？”
　　他说着忽然愣了一下，喃喃道：“移来移去——对呀！加移相电路试试看！”兴奋地胡乱在郦语脸上亲了一下，大笑起来：“小语，你最乖了！我一看到你就特有灵感！”忽然淘气起来，亲完了在她脸上狠狠一舔。
　　郦语被他糊了一脸的口水，尖叫起来：“混蛋洪飞！我都不理你了！”
　　洪飞只是笑，嘴里乱七八糟叫着：“小语乖小语好，小语是个乖宝宝……”却毫不迟疑冲到电脑前，噼里啪啦开始修改缓冲电路的设计图。
　　正在折腾得起劲，郦语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一听，顿时变了脸色：“洪飞，我们快去，柳老师出事了，在市急救中心。”
　　洪飞吓一跳，叫道：“什么？”
　　郦语的声音也在发抖：“柳老师在公共汽车上遇到小偷在偷别人的东西，他帮人抓小偷，被绊了一下，就没醒过来。医院说是脑溢血。”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掉下泪来。柳院士向来最是节俭，虽然自己薪酬丰厚、课题组也有很好的经济支持，他每天上下班却总是乘公共汽车，说是要多节约一点钱作课题。老人家性情很有些古侠客的正气，身子却向来不好，想不到今天见义勇为，却弄出了这样的意外。
　　洪飞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抓起外套，手忙脚乱拽着郦语，二人冲了出去。
　　两人急匆匆赶到急救中心，正好护士推了柳院士的急救床出来，郦语看到老师苍白着脸，毫无声息地躺在上面，心头一下子紧成了一团，几乎不敢想下去。洪飞见医生从手术室缓步出来，忙上去问：“医生，我老师的病怎样啦？”
　　那医生叹口气，摇了摇头：“老人家送医途中就已经过世了。”
　　……

　　柳院士去世已经半年，洪飞却还是沉默寡言，他和柳院士情如父子，这个意外对洪飞的打击，更超过郦语甚多。郦语虽难过，眼看洪飞这个样子，也只好打叠精神，想很多办法引他说话。洪飞不肯拂她好意，勉强应对，眼中却总是有一丝黯淡凄然的意思，呆在试验室的时间却越发久了。
　　郦语眼看他对时间机器的狂热很有走火入魔的嫌疑，心头暗自担心，但又想：“唉，好歹他有事情做，总没时间难过啦。也好。”于是并不劝阻，只沉默着协助他的研究。
　　洪飞那日灵机一动，在缓冲电路中加入了移相器的设计，果然效果不错。一路改进下来，缓冲过程中的毛刺渐渐消弱到了可控范围内。时间机器的完成，看来是早晚的事情了。但不知为何，郦语心头的莫名不安，却越来越浓重。
　　课题设计渐渐到了关键时刻，洪飞总是加班。郦语怕他累倒，在一边陪着。洪飞眼看她原本明艳的脸儿也清瘦不少，很是心痛，每每要她自己回去休息。郦语却不肯，心想：“只要我一直守着，他怕我睡得不够，自然会早点休息。”如此熬到半夜，却难免困得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到洪飞的欢呼声。
　　郦语吓了一跳，惊醒过来，却见洪飞正在用焊枪紧固时间机的螺丝。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焰，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眼看郦语醒来，洪飞勉强作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小语，我成功了。”
　　郦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欢呼一声，扑到他身上，勾着他的脖子又笑又叫：“洪飞好厉害！我的洪飞是最了不起的人。”
　　他不做声，紧紧抱住她单薄的身体，把头伏在她的颈窝中。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湿润了脖颈，知道是他的眼泪，心里颤抖一下，低声叹息：“洪飞，洪飞……”
　　洪飞不答，轻轻吻着她纤细的脖子，她有些迷乱，忽然不安起来，低低叫了一声：“你——”他忽然叹口气：“小语，我想自己试验时间机的性能。”
　　郦语被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什么？”
　　他缓缓松开她，凝视着她的眼睛，眼中泛过痴恋的温柔：“我自己的设计，自己心里有数。这次做的参数很好，这个机器应该很安全，我不会有事的。小语，不要怕。”
　　郦语哭了：“最起码也先用个小猫小狗试一下机器的性能再说——”
　　洪飞笑起来，轻轻刮一下她挺俏的小鼻头，柔声取笑她：“笨蛋小语，小猫小狗不会驾驶机舱，没用的。”
　　她急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他叹口气，又抱住她亲了亲：“乖。”
　　她哽咽：“为什么要乖？我就是不乖！偏偏不乖！”
　　洪飞温柔而坚决地看着她：“我要回到老师出事那一天，帮他抓住那个小偷，老师就没事了。”说着慢慢湿润了眼眶。
　　郦语愣住，这才知道他长久以来如此执着的原因。原来他一直不肯死心，想救回柳老师的生命。她沉默一会，知道再说也无用，慢慢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你要小心。”
　　他抱着她亲了又亲：“我知道，我预先设定了双程路线，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间隔，正好够我办事。一个小时后主控程序会自动启动，令我回来。你别担心。”
　　郦语倒没想到他调的时间间隔这么短，忍不住道：“怎么，你不想多和柳老师聊一会？”
　　洪飞笑了：“我回去只是想救回老师的命。别忘了，那个时空中还有一个我，他会照顾老师的。我呆久了，怕有破绽，引起骚动呢。”他说着对郦语做了个鬼脸：“何况，我的小语这么秀色可餐，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太久？一个小时都够我忍耐了。”
　　郦语恼羞成怒，恨恨捶他：“肉麻当有趣！”被洪飞一把握住她的小拳头，一脸诚恳地对她说：“只对你肉麻。你——是我的麻婆。”
　　她气极，一扭头不看他。洪飞笑一笑，走到控制台，熟练地按动面板上的一串按钮，时间机发出低沉的轰轰声。洪飞低声道：“小语，回头见。”大步跨入机舱，扣上了舱门。
　　郦语惊呼一声，冲了过去，时间机却已瞬息消失。她只来得及看到他关门之际那温柔微笑的眼神。
　　她身子一软，慢慢挨着控制台坐了下来。心里砰砰乱跳，紧紧盯着面板上的数据显示。一切信息都反馈正常，看来，他是顺利到达目的时间了。郦语松一口气，看着液晶板上的时间，苦苦等待着，就这么，一个小时过去了。
　　面板上的数据显示激烈变化起来，郦语心头急跳，知道时间机的返程程序已经启动了！返程计时器开始飞快地逆转，50秒，40秒，30秒……郦语的心越跳越急，几乎不能呼吸！
　　返程计时器显示终于停了下来，但——没有归零！
　　面板上一切参量指标正常，可计时停留在了一个微秒的指示上！
　　郦语大吃一惊，心里顿时一片寒冷。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洪飞果然安全返回了，但返回到了千分之一秒之前的时空中！
　　他的时间机果然成功了，但这个成功，却比失败还可怕。
　　苍天呀，若他们之间隔了1个微米的空间，他们早已紧紧相依在一起；可他们相隔的是1个微秒的时间，这却意味着无可跨越的鸿沟！
　　更可怕的是，1个微秒之前的时空中，也有着一个焦切等待着洪飞的郦语……所以，洪飞不会发现任何异样。在他的世界，他们还是幸福地在一起生活。可在她的时空，却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他。
　　隔了一个微秒，和隔了一个千年有什么区别呢？都是这样，可以追想着、思念着，却永远不能触摸呀！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洪飞这一去，也带走了时间机的秘密。郦语不知道多恨自己，如果以前做研究用心一些，就不会对时间机的设计如此陌生了。她甚至无法再设计出一个机舱，她甚至不能追到过去，寻回她心爱的人啊！
　　她慢慢蜷缩在控制台边，低声呜咽起来。

　　数年之后，郦语在时空扭变理论上已有相当见解，顺利考入一个著名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希望继续当年的时间机器研究。她心头始终藏了一个不可说的渴望——回到千分之一秒之前，找回洪飞。
　　可那里已经有了另一个郦语呀，洪飞会不会跟她走呢?
　　自己和自己抢男朋友，真是可笑的事情呀……
　　那么，还有必要么？
　　可不去也不行。她经常害怕，怕自己思念到心痛，心痛到疯狂。若这辈子不能再见洪飞，她真不知道会怎样。那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这样的日子，洪飞在和另一个郦语一起欢笑、嬉闹吧？他们向来如此的。那些玩笑淘气的事情，样样平淡无趣，真的成了回忆，却变成了沉郁美丽的黄金颜色。
　　一花一朵思念，一日一样倾心。
　　如何可以忘情呢？

　　郦语回想着，忽然听到邻座的男生问：“哦，你是用延迟电路做的移相器啊？”原来他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正在看她的设计。
　　她愣了一下，随口道：“对啊，延迟电路——”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不错！延迟电路！
　　当年，洪飞定然也是用延迟电路实现了移相器功能，果然成功地平滑了缓冲电路的毛刺问题，但也带来了一个附加后果——不可避免的时延。这一点，洪飞当年定然没有考虑到。
　　尽管，由于采样电路采用了很高的频率，时延被控制到极微小的范围，但千分之一秒的差距，也是一个绝对的存在！
　　所以，他们之间，只不过相隔了这千分之一秒的时空，却是隔着一个永远。
　　呵，原来如此。
　　郦语身子颤抖，抖抖索索微笑起来。
　　那男生担心地问：“郦语，你没事吧？”他心里迷惑：这女孩子虽清瘦了些，却有种动人心魄的幽冷秀丽，令人可怜可惜。但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总这么锁着眉心呢？
　　郦语不答，摇摇晃晃离开试验室。
　　有人的眉目这么像他，对她说着温柔的话，可那有什么用呢？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他。
　　外面阳光灿烂，花树美丽。风一吹，郦语粘了一身的花瓣。她被阳光刺得眯缝起眼睛，无意识地看着草地上飞舞的一对粉蝶。
　　呵，似这般如花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
　　郦语一仰头，微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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