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阳光

　　42、只是心里很心痛，成长的方式太残忍了

　　诗琪猛地转过头，看向后面。
　　蒋星依然穿着一身白色的医生大掛，没有带口罩，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诗琪惊喜而狼狈。
　　蒋星走过来，轻轻地牵起她的手，说：“跟我来。”
　　诗琪安静地跟着他，两人进了电梯，蒋星按了四楼，电梯人有点多，蒋星不着痕迹地把她护在怀里，诗琪安静地站着，并不好奇去哪里，又似乎觉得，好像去哪里都可以。
　　蒋星牵着她出了电梯往右走，在神经内科的显示牌下站定，放开她的手，声音温和地说：“我不坐门诊，所以自助挂号上面找不到，年纪太轻，还不够资历，所以医院介绍也没有，但是，这里有，你不想看一下吗？”
　　诗琪怔怔看着自己被放开的手，须臾，慢慢地抬起头，前面是一块神经内科的医生电子介绍屏，有二排医生照片加介绍，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目光在第二排第一个上面停住了，那是蒋星，照片里的蒋星五官清朗，神情严肃，穿着一件普通的白大掛，在一众白大掛的照片中依然出众。照片旁写着：“蒋星：主治医师，神经内科。”
　　诗琪安安静静地看了很久，似乎上面有什么很值得研究的东西，不舍得移开目光。
　　蒋星也不催她，在旁边安安静静地陪着，直到她终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躲闪地移到地上，又准备在地上盯出一朵花来，才平平地伸出手，轻轻地说：“把手机拿出来。”
　　“呃？”诗琪抬起头，有点懵地看着他。她觉得重新见回他之后，自己就总是懵的。
　　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温柔又爽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诗琪把手机拿给他。
　　蒋星接过手机，点了一下，又递给她：“解锁。”
　　诗琪解锁。
　　蒋星拿过手机，拔了一串数字，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蒋星看着手机，似乎愣了一下，但不过须臾，他又在手机上翻翻点点，接着把手机还给了她。
　　诗琪木木地接过。
　　一个年轻的男医生突然从旁边的办公室跑出来，喊道：“师哥，说好一起把报告给老师汇报，你怎么突然就跑下去了，害我一个人被老师批得头破血流……”然后看到了诗琪，停住，眼神开始八卦：“呃…师哥，这位美女是…。”
　　诗琪觉得这位医生有些面熟，声音也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
　　蒋星把手搭在师弟的肩膀上，刻意地往下压了压：“好了，知道了，别嚷嚷，今天的霄夜我包了。”
　　“哎呀，…轻点…痛…痛…还有明天。”
　　“好了，知道了，明天的霄夜我也包了。”
　　两人说着就进了办公室，师弟还想回头看诗琪，蒋星把他的头扭了过去，“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诗琪一脸懵逼地看着甩上的门，慢慢地回过神，拿起手机，点开电话，“蒋星”两个字稳稳地挂在第一排。
　　一声微信提示音响起，一个叫“满天星空”的微信名排在了微信最上面，诗琪点开。
　　满天星空：【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一条新的微信进来。
　　满天星空：【别怕，我回来了！】
　　诗琪点开头像，是一片浩瀚的星海，群星闪烁，美不胜收。

　　诗琪提着两份午饭回到6楼的时候，姚天民已经起来，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打电话，诗琪指着手上的午饭示意了一下，姚天民点点头。
　　白色保温杯还在凳子上放着，没被谁顺走，有点意外，诗琪顺手把杯子拿上。
　　诗琪推开陪护室的门，把饭菜拿出来，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姚天民也打完电话进来了。
　　两人安静地吃完饭，姚天民说去酒店洗澡再过来，诗琪留在医院。
　　诗琪有点困，扯过被子躺在床上，她打算眯一下。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可能真的太累了，又暂时没有挂心的事，睡得非常安稳，一个梦都没有。
　　一觉醒来，精神饱满，这一觉的质量竟然意外的好，她似乎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姚天民已经来了，换了一身衣服，人精神了很多。
　　诗琪坐起来，说：“爸，这么快过来了，衣服还合身吗？”
　　姚天民扯了一下衣服，说：“挺好的，难为你竟然知道爸爸衣服的尺寸。”
　　诗琪笑了一下，没有辩解，她只是比较精准地形容了姚天民的身高和体重，服务员即刻就推荐了尺码，一上身就是这么合身，各行都是卧虎藏龙，一个服务员都这么厉害。

　　这时，两人听到隔壁病房好像有些动静，忙一起走了出来。
　　重症病房内，蒋星正在给宇浩做检查，旁边一个护士拿笔记录，蒋星穿着防菌服，全程表情严肃认真，大概二十分钟后，蒋星从里面的病房出来，在外间脱了防菌服，打开门走了出来。
　　姚天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诗琪落后一步，站在后面。
　　蒋星在门口站定，右手把门带上，双手插兜，公事公办的对姚天民说：“病人的情况很稳定，再观察两天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家属不需要过份担心。”
　　姚天民嗯嗯地点了两下头。
　　蒋星转身大步地走了。

　　当天晚上，两人没有回酒店，轮流休息看护，虽然蒋星说宇浩已经脱离，情况稳定，但刚刚失而复得，两人都不放心，觉得还是轮流看护心里放心些。

　　第二天早上，一个年长一点的医生来替宇浩做检查，检查完出来对姚天民说：“我姓张，病人情况已经稳定，蒋医生那边，因为他老师临时有事要他帮忙，病人后续就由我负责。”
　　姚天民说：“好的，那麻烦张医生了。”
　　张医生点点头走了。

　　第四天，宇浩转入普通病房。
　　姚天民和诗琪隔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进病房看宇浩了。
　　宇浩在睡觉，身上的罩子都取了，脸上青青紫紫，整个头都包着纱布，两只手背也是青紫交加，右手上留着一个留置针头。
　　护士说：“病人今天还不能吃东西，明天可根据情况吃一些流质的东西，病人还需要安静的休息，家属请注意尽量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同时需要随时留人在病房陪护。”
　　两人点头。

　　下午宇浩醒了过来，轻轻地叫：“爸爸，姐姐。”
　　两人很感动，都控制情绪，笑着回应，怕影响宇浩的情绪。
　　第五天，医生正式通知可以吃一些流质的食物，像粥、汤之类的。
　　诗琪在医生的推荐下，找了一家专门做产妇月子饮食的店，每天电话订了，按时送过来。
　　第十天的时候，医生同意，可以转回K市了。
　　大家收拾行李，宇浩坐在轮椅上（腿没有问题，只是不能劳累），一起回了K市。
　　宇浩直接回了豪庭家园的家里，姚天民叫了家庭医生每天上门来检查和照顾。
　　王阿姨看着瘦了一圈的宇浩，心痛得直流眼泪。
　　诗琪把医生说的注意事项全部整理打印在一张纸上，贴在餐厅的墙上，让王阿姨有不懂就问医生或打电话给她，她和姚天民的电话都已经打爆了，他们明天都要去公司。
　　晚上诗琪睡在这边，准备明天直接从这边去公司。
　　宇浩头上的纱带已经取了，剃了个光头，怕吹风，带着一顶簿簿的帽子，坐在被子里，诗琪拿着一碗骨头汤熬的粥正在喂他，一碗吃完，诗琪问他：“还要吃一点吗？”
　　宇浩摇摇头。
　　诗琪把碗放到外面的茶几上，等下阿姨会收。
　　用温水把宇浩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诗琪问他：“要我念书给你听吗？还是…”
　　“我就想跟姐姐说说话。”宇浩笑咪咪地打断她，“在医院里，我总想睡，也总有人，我一直想跟姐姐说话，都没说上。”
　　诗琪坐在床边，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原来圆嘟嘟的脸，短短时日就生生地变尖了，这场事故中受伤害最大的就是宇浩了，成人世界的欲望和残忍，却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承担，何其无辜。
　　诗琪心中涌上一股愤怒和愤恨，张紫梦实在不配当妈。
　　“姐姐。”宇浩看诗琪不说话，亲热地拉起她的手。
　　“我的弟弟就是又乖又可爱，姐姐一对上这漂亮的脸蛋就容易走神。“诗琪回个神，收起心里突然怒长的愤恨，快速平和一下情绪，打趣他。
　　宇浩呵呵地笑：“…姐姐，我都念初中了，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夸我，哈哈…不过我喜欢，只要姐姐说的，我都喜欢。”
　　诗琪也笑起来：“宇浩嘴可真甜，在学校一定很讨女孩喜欢吧。”
　　宇浩嘟嘟嘴，有点不屑：“扯，我们班上的女生都是吃货，还老爱往我课桌里放零食，我说了不吃，还老放。”
　　“哈哈…那是女生喜欢你，才给你送零食，你说什么不吃啊，多尴尬。”诗琪捂住肚子笑，她弟弟竟然是个直男癌潜力股。
　　“我才不喜欢她们呢，我只喜欢姐姐。”宇浩讨好地对着诗琪笑。
　　诗琪心里暖烘烘的：“好好，姐姐也最喜欢宇浩了。”
　　宇浩摸摸诗琪的手，发现有点凉：“姐姐你坐床上来嘛，暖和，我想靠着你。”
　　诗琪就把鞋脱了上床，把脚放到被子里，两人并排坐着。
　　宇浩挽着诗琪的胳膊，把头亲密地靠在她肩膀上，没有说话。
　　诗琪反手去摸他的头，结果摸到了帽子。
　　诗琪在心里叹口气，把手缩了回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依偎着。
　　过了好一会儿，宇浩突然轻轻地说：“姐姐，那个人说她是我妈妈。”
　　诗琪心中一跳，心中像突然打翻了调味盒，五味杂陈，宇浩终于提起了这个话题，她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这个话，才可以不让宇浩再一次受到伤害。
　　好在宇浩也不需要她回复，静静地接着说：“她突然抱我上摩托车，摩托车又骑得好快好快，我害怕极了，不断挣扎，她有点抱不住我，就把头盔脱了丢在路边，跟我说，她是我妈妈，我停止挣扎，认真的看了看她，她好像老了很多，但我对妈妈还有印象，她确实是我妈妈。”宇浩似乎有点难过，过了好一会儿问诗琪：“姐姐，你说我妈妈为什么要绑架我，我在电视里看到过，是为了向爸爸要钱吗？”
　　诗琪眼泪流了下来，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肩膀，把头抵在他头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隔着帽子不断安慰地摸他的头。
　　宇浩似乎很困惑，他继续说：“我后来没有挣扎，她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我也紧紧地抱着她，其实我还挺想她的。我跟她说，我很害怕，也很不舒服，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回家，她拼命地哭，不停地摇头，我又问她是不是需要钱，我可以让爸爸给她很多钱，把我的钱也全部给她。她还是哭，后来警察叔叔很快追上来，摩托车骑得太快，我被死死地压在她怀里说不出话，我记得她后来，好像在我脸上亲了好几下，再后来……姐姐……我都说把钱全部给她了，她为什么不停下来，她以前还绑架过爸爸，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你说这是为什么，都是为了钱吗？姐姐……”说着说着，宇浩崩溃地大哭起来。
　　他心中隐隐地知道，上次绑架，他就很久才见到妈妈，这次绑架，不管妈妈有没有事，他都应该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以后都没有妈妈了。
　　诗琪转过身，泪流满面地把宇浩用力地抱在怀里，心中难过得无以复加：“宇浩不难过了……都过去了，宇浩别哭啊…”
　　门外，姚天民呆愣地站着，眼角一颗泪水流了下来，宇浩的每一声质问都好像落在他的心上，他忽然觉得，自己空有这么多钱，好像一点用都没有，还连累自己心爱的儿子经历这样的苦难，他觉得无地自容，低头默默地摸了一把脸，弓着背，显得更加地苍老了，蹒跚着步子慢慢地走开了。
　　两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宇浩太激动，停下来之后不停地抽搐。
　　诗琪怕他情绪太激动影响病情，不停地轻声安抚他。
　　过了好一会儿，宇浩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诗琪用纸巾给他擦脸，他好像有些累了，把头依恋地靠在诗琪身上。
　　诗琪过了一会儿，看他缓过来了，轻轻地问他：“你想听姐姐小时候的事吗？”
　　宇浩点点头。
　　诗琪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但她突然就迫切地想讲点什么，在心中勉强组织了一下措词，才缓缓在开口：“姐姐小时候，床头柜里会常年放着钱，一百一百的，好几千，但是，我很少拿，家里永远没什么人，我看着那些钱一点都不觉得开心。有一天早上，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校门口买了一个煎饼给妹妹吃，轻轻地吹凉喂妹妹，妹妹笑得很甜，很开心，我当时觉得那个煎饼一定很好吃，我常年一个人吃饭，很少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好吃的。”
　　宇浩说：“姐姐也可以买一个吃啊。”他其实还想问，姐姐家里为什么总是没什么人，为什么常年一个人吃饭，但想起自己，终于忍住什么都没问。
　　诗琪笑：“是的，所以我后来第一次从床头柜里拿了钱，去买了一个相同的煎饼吃，但并不觉得很好吃，还有点苦。”因为拿了钱还差点被打劫，然后就遇到了蒋星，她在心里说。
　　宇浩有点疑惑，但没有出声。
　　诗琪接着说：“后来我跟那个小女孩熟悉了，有一天，很开心地和她一起再去吃了那个煎饼，却觉得真的很好吃。”
　　宇浩瞪着大大的眼睛问：“是不是这个饼只有那个小女孩吃才好
　　啊。”
　　诗琪把他的脑袋轻轻按回肩膀，说：“因为我第一次心情很差，什
　　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苦的，而第二次心情很好，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是甜的，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宇浩还不是很明白，喃喃地说：“这样啊。”
　　诗琪说：“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姐姐希望你开心快乐，但姐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钱是买不来开心和快乐的。”
　　宇浩认真地听着。
　　诗琪摸着他的头，接着说：“你妈妈生下了你，她就是你妈妈，这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她后来……”诗琪不想用那两个字，想了想说：“她后来做了错事，太贪心，伤害了你，做错事就会受到惩罚，所以再也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而太贪心，往往更容易失去想要的，”诗琪停了一下，她的思绪莫名飘了一下，所以是因为我太贪心吗，所以蒋星消失了，她强迫自己压下乱走的思绪，继续说：“但是，她做错了事，也接受惩罚了，而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若一直想着这个事，却会一直不开心，心里很苦，会觉得吃什么都不好吃，怎么样都不开心，你觉得这样好吗？”
　　宇浩摇摇头，又纠结地说：“但是……”
　　“但是你还是好难过，忘不掉，对不对？”诗琪打断他。
　　宇浩点点头，说：“我只是不明白……”
　　诗琪说：“我们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就像以前我们去开碰碰车，遇到的你那个一起学钢琴的同学一样，你都不记得他，你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却因为老师的话就非常不喜欢你，你也想不明白不是吗？”
　　宇浩接口说：“他人还插好玩的，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
　　诗琪：“……。”小孩子的思维真是难以预测。
　　诗琪迷茫了一下，用手摸着额头说：“我刚刚说到哪了？”
　　宇浩把她的手拿下来：“姐姐，虽然你的话太长了，有些难懂…”
　　诗琪：“……”
　　“但是，我知道姐姐关心我，我只要跟姐姐在一起，就像小女孩吃那个饼一样，非常开心。我妈妈的事，我可能一时都忘不掉，会很难过，但是…”宇浩表情非常认真，眼神坚定：“我会努力忘掉，重新开心起来，就像姐姐说的，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那么我就不能总让自己这么难过，我难过姐姐也会难过，姐姐难过，比我自己难过还让我难过，哦…哦，这好拗口啊，总之，就是我舍不得姐姐难过，所以我要努力开心起来，这样姐姐也会很开心，对不对？”说完期待地看着诗琪。
　　诗琪傻傻地点点头。
　　他就把头埋进诗琪的肩窝里，还撒娇地蹭了蹭。
　　诗琪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合格的开解员，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被宇浩喂了一嘴的鸡汤，他肯定没有这么快就能放下来，但在这么难过的时候都还想着她，还努力地装开心，撒娇逗她开心，她的小男孩一夕之间真的长大了。
　　只是心里很心痛，成长的方式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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