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江湖

　　慕梓初三个字砸进少侠心里，定是月光太朦胧，才让他如此心绪不宁，玉不凡便好几日不见人影，小公主也不甚在意他做的事，这几日她都呆在公主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的小丫鬟翠花被她打发去看那日救下的姑娘了。

　　玉不凡回府就瞧她躺庭院软榻上翻着新话本，偶尔落泪。

　　少侠打眼一瞧，又是些才子佳人的情情爱爱，无趣得紧。

　　“回来了？”

　　“嗯，不过等会还要出去。”他这会儿又是一幅倜傥模样。

　　长乐懒懒躺在园中小亭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话本，眼皮也懒得掀：“知道了。”

　　玉不凡盯着她，估摸着公主手里那册话本应当还有一大半没看，想了想还是递给她一个小竹管：“莫要独自出门，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拔开管子，我立刻就过来。”

　　长乐将那小竹管捏在手中，好奇打量：“这里头是什么？烟雾？”

　　“我自己做的小机关，装着我养的虫子，没事别打开。”

　　一听是虫子，长乐就嫌恶地想要扔回去，被玉不凡阻止了。
　　“不打开也不会出来。”

　　“你……”长乐还想杠，但见玉不凡严肃的神情，就把话收了回去，恹恹道：“收着了，你去办要紧的事儿吧。”

　　初春时节的鄢都，仍有几分微末寒气，但生机已在各处枝末里舒展开了。
　　玉不凡去了一开始就定下的客栈，一进门，掌柜的就笑嘻嘻地凑了上来，讨好道：“等了客官好几日。”

　　“找我？”

　　“那日就瞧着客官眼熟，等想起来了，您却突然不回来了。”掌柜的在怀中掏了掏，摸出一幅小画，“瞧，这不就对上了么？”

　　玉不凡余光扫了眼，看见画像上正是自己。

　　他皱眉一想，转身就往客栈外走，站定后抬头细瞧了那块高悬的牌匾。

　　归客来。

　　匾额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小方印——秦。

　　玉不凡登时明白了，原来是师兄的产业。

　　这倒也是，他让他来都城办事，总要给他一个下榻地，一个好线索。

　　师门三人，唯他一人富得流油！

　　向来将银钱当做身外物的玉少侠此刻不免也怀抱了几分仇富之心，愤愤走了回去，盯着那掌柜问：“那奸鬼有什么交代？”

　　掌柜讪讪一笑，又把一个信筒塞给他，说道：“少侠一看便知。”

　　那掌柜咧着嘴，笑起来的模样甚是碍眼。

　　玉不凡接过信筒，冷冷一哼：“难道我还要夸上他一句贴心？！”

　　掌柜的点了点头道：“我会将少侠这句话带到。”

　　玉不凡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的意思又有什么紧要，他只好恼怒道：“那我便不收拾物事了，那间房留着，挂你主人账上，懂？”

　　掌柜扔带着那种生意人的笑：“主人只交代我一件事，我也只办一件事。”

　　而如今，主人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也终于可以安心做生意。

　　玉不凡冷笑一声，将那信筒捏开，挑出那个纸卷，上书：“锦绣前程。”

　　……

　　玉不凡将那纸卷攥在手里，闭眼又睁开，一口气忍了下去，他本就不该对师兄的“善意”抱有期待。

　　做小的岂非是最遭罪的！

　　大师姐就罢了，不过是一言不合动拳头而已，权当活动筋骨了。最可恨就是二师兄秦苍，瞧着温柔文气，实则一肚子坏水，他从来就没在他手里讨过好！

　　被坑且罢了，还有那糟心的师父在一旁鼓掌叫好。

　　他难道是师父捡来的徒弟么？！

　　玉不凡愤恨心情忽然一停，他还真是师父捡来的……

　　讨嫌的二师兄！

　　天下奸商俱是黑乌鸦，记仇且贪婪。

　　玉不凡丧了一会，将那纸条攥在手中，臊眉搭眼地出了客栈，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再买点儿糖葫芦吧，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还要去买点枣泥糕，八两阁的豌豆黄也要点上一份。”

　　本该呆在府里看话本的小公主如今出现在街上，正巧走到归客来的门口。
　　她今日穿得素雅，走过来时，那滚银边的襦裙翩然荡起，身后跟着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丫鬟。

　　玉不凡突然有些生气又有些伤心。
　　这繁杂的心绪让少年郎不免冷下了脸。

　　“慕梓初。”玉不凡冷冷道。

　　公主早已瞧见了他，突然停住脚步，拉着那丫鬟转身就想跑。

　　玉不凡呵了一声，身形一动就在公主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瞧她：“跑什么？”

　　长乐逃不了，立刻坦然了许多：“你说不要一个人上街，如今我与她，是两个人。”

　　玩儿文字游戏？玉不凡抱臂冷笑，淡淡看着她。

　　玉不凡分明在生气，长乐公主却突生一种陌生的动容，她自母亲去世后就是一只囚于华丽牢笼的野鸟，虽然从未尝过被关爱的滋味，但能体悟到玉不凡这种责备下的关心。

　　原来是这种滋味儿。
　　以前在走在街上，见过一户人家的父亲责备孩子贪玩，她那时躲在街巷角落里看了许久。

　　长乐一下子垂下头，心里却有无限甜蜜，她乖顺地答：“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她软糯的道歉，让玉不凡那点小小的不快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他又为她心软了，只好无奈道：“我只是担心你。”

　　“我自然知道！我带着菜花呢！”公主扯过一旁神游天外的小丫鬟，“她是咱家的厨娘，力气大，打人会疼。”

　　玉不凡：“……”

　　也成。

　　“今日出府是做什么？”

　　长乐：“我之前让翠花去看看我救的那个姑娘，她好了一半，我就想着买点东西，明日去看看她。”

　　“怎么不同我说？”

　　“我这不过是小事，你那要紧事还没办呢。”

　　这么一提，玉不凡又想起糟心事，握了握手里的纸条。

　　眼前的英俊少侠眉眼上添了隐隐的郁气，飞扬神色散逸无踪，活像个失了骨头的小犬，长乐忽然想起金大姑娘给她留下的那张纸条。

　　“欺负师弟，很可爱的。”

　　小公主细细端详着他，忍不住噗嗤一笑，果然可爱。

　　菜花忽然给公主递了一块糕点：“吃。”

　　公主接过，咬了一口，慢悠悠道：“你满脸的不高兴，怎么了，可否说与我听？”

　　此话一出，玉不凡的目光就这么凝了过来，小公主一无所觉地吃着糕点，见他看自己就弯了弯眉眼：“咱们若是还要杵在客栈门口，挡着人家的生意，那掌柜的就要坐不住了。”

　　客人说这种话，分明是等着人去请。
　　有眼力见儿的商人绝不会放过一看就富贵的客人。

　　刚刚起身的掌柜又坐了回去，等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小二：“还不快去迎客？！”

　　三人要了个清净包间，待小二上了茶点，长乐便问：“能说么？”

　　玉不凡囫囵喝了口茶，瞧着小公主一幅要听故事的模样，猜谜的心火忽然就泄了，哑然失笑道：“本来就没什么好瞒的，师姐早就说过，若是有麻烦，你是我的靠山？”

　　长乐点头：“我非但是你的靠山，也可以是你的智囊。”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在鄢都做什么，我师兄只说他欠了一人人情，要我来还。”

　　“谁？”

　　玉不凡摊了摊手，道：“只知是一位贵人。”

　　贵人？在鄢都，除了皇亲国戚，谁能有资格被叫做贵人？

　　玉不凡将攥成一团的纸条展开，“我毫无头绪，今日来客栈，就得到了这个纸条。”

　　公主凑过去一看，就看到那歪扭的“锦绣前程”四字。

　　锦绣前程，锦绣鹏程。

　　在都城里谁不知道那座远负盛名的酒楼，一年前，那雕栏画栋的酒楼突兀而起，占据了鄢都东南一角，内分戏台、茶楼、客栈、画坊、诗会、书香雅苑……至俗至雅皆纳其中。

　　酒楼主人极为神秘，却放出话来，此地不接粗鄙之人。

　　都说锦绣鹏程择客。

　　那是座囫囵圆的巨大园林，园中湖泊将它分作两半，一半迎接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天下闻名的学士，一半招待各府有才情的闺秀，名动都城的世家小姐。

　　它的二层寻常人进不得，独属于皇子公主们。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那锦绣鹏程的主人每日会发出十张帖子请人上楼。

　　若是有人有幸接到那拜帖，那人日后定会登上青云之途。
　　天下想求功名之人对此趋之若鹜，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接帖之人。

　　这样大的名头，若非王公贵族操办不得。

　　长乐公主摸了摸那四个字，她自然有资格去得锦绣鹏程，可是她从不曾去过，便不知这幕后之人到底是哪个？

　　见长乐沉默了许久，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玉不凡心念一动：“如何？你知道这纸条的意思。”

　　长乐将锦绣鹏程之事尽数说了，笑道：“你这回可算是误会了你的师兄，只因你不曾来过鄢都，又无心功名，才不知道锦绣鹏程的名号。”

　　玉不凡道：“那我便已知晓，锦绣鹏程的主人便是我要找的贵人。”

　　公主道：“可惜你进不去锦绣鹏程。”

　　玉不凡龇了龇牙，挑眉说道：“这是为何？我有功夫，自然闯得！”

　　长乐：“难道你知道锦绣鹏程的主人住在何地，又何时会在？”

　　方才气势如虹的少年侠客倏然一顿，肉眼可见地颓丧了：“这……”

　　长乐公主一脸不忍直视，那如透明人的小菜花递上一碗茶：“喝。”

　　长乐接过抿了一口，闲闲道：“何况锦绣鹏程名声在外，也不是没人想硬闯过，默有一回也去探过。”

　　玉不凡双眸一亮：“如何？”

　　“它身后是朝中之人，自然布满高手，即便是默这样的功夫，一人难敌群雄。”

　　玉不凡彻底没招，瘫在椅子上放空。

　　“不干了，不够累的。”虽是这么说，少侠的脸上却是不甘之色

　　公主见他这样情状，起身将手中那盏茶递给他：“喝口茶，静静心。”

　　那不言不语的菜花闻言扫了一眼，见公主丝毫不在意，便又恢复成原先那木呆呆的模样。

　　玉不凡没注意这茶是长乐饮过的，一把接过喝了，突然福至心灵，起身坐起，目光灼灼地盯着长乐：“我知道了！小公主，你一定有办法！”

　　那火焰一般的目光不由分说地撞过来，一点火星就落进长乐如水的眸子里，她蓦地一颤，似乎是被这光彩烫到，心脏忍痛一般缩起，叫她不由得窒息了一瞬。长乐微微垂眸，错开他的眼神，小声道：“你这模样，真是吓死人了”

　　玉不凡一怔，看她唇色嫣红，红云满腮，像是仙子染了妖气，好生诱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唐突，脸色一红，忙不迭抵着椅子退了好几步，告罪道：“对不住，我太莽撞了。”

　　气氛忽然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尴尬。

　　然后，有人就动了起来。

　　隐身人菜花起身，把玉不凡手中的茶盏摘下，又斟了两杯茶水，在二人中间，展开双臂一送：“喝。”

　　玉不凡：“……”

　　长乐：“……”

　　二人撇过头，匆匆喝了茶。

　　尴尬暧昧烟消云散。

　　菜花深深看了玉不凡一眼，收了二人的茶盏，无声无息地坐回原处。

　　长乐笑道：“我们菜花不爱说话，但人是很体贴的。”

　　玉不凡轻咳一声，被方才那眼看得有些心虚，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长乐是个离经叛道的公主，身边的丫鬟也是古古怪怪的。

　　他重新将目光落回那纸条上：“若将来有人能够牵制师兄，我万万希望他也做个话不说全的人！”

　　长乐看他气急败坏，不免失笑道：“不凡哥哥，你如今可还有个身份，是我的贴身女侍呢！”

　　玉不凡与她双目一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了！长乐公主的贴身女侍，到底哪里去不得呢？玉不凡骤然对扮女装之事欢喜了起来。

　　江湖少侠的面子算什么呢？一文钱三张随意丢罢了。

　　果不其然，长乐便出了声：“锦绣鹏程的后‖庭我去得，那我的贴身女侍自然也去得。”

　　玉不凡瞬间活了过来。

　　长乐见他开心，又慢悠悠地说：“只是，进了锦绣鹏程又如何呢？你还是不晓得那位贵人的去处。”

　　有了门路，玉不凡心中大喜，骤然放松了许多道：“我先在其中查探一番，说不定，这位贵人自会来寻我。”

　　“你的师兄，也很有意思。”

　　玉不凡面无表情：“黑心奸商，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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