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不尽秋

作者:院子yuan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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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明关(上)


      端明虽称之为关,自两年前与力娄的战事停歇,这片纵横数百里的地界陷入不确定,没有守军的关卡,独剩一座孤楼矗立。视野中能看关楼时,天色已近黄昏,远处的黑山更近,一座座隆起的鼓丘如赤红海浪。
      残雪零星,黄草飘荡,一座光秃秃的鼓丘上,独一棵枯树被留在顶端。越过这座鼓丘,出现了一处小小的村落,就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落脚点。
      越过村南的入口,羸马放慢了速度,一溜小走沿着一条大道往里走。从村庄的规整的四方构成来看,端明关好好运作时,这里还算是繁荣,虽然此时城墙破败,十屋九空,整座村听不见一点人声,若不是远远有一缕炊烟飘动,必然要以为也是一座荒村。
      石不渝下马,打量这位于村子中心的两层木楼,一面酒旆挂在屋檐,满是灰尘。廊下坐着个垂髫小儿,抠着门柱上的木刺,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瞄着新来的人。四周再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马匹,心知那两个人或许根本没有停留,早已走了。石不渝对上那孩子的视线,笑了笑,慢慢靠过去,半蹲下来,“你在玩什么?”
      一个妇人听见声响走出屋内,问客人打哪来,招呼她们进来吃茶。羸马拴好马,就这围住大半张脸的打扮往里去。
      “你怎么没头发?”
      耳边响起稚嫩的声音,石不渝摸了摸头巾下的发尾,又听他说:“阿妆说小孩儿才有短发,你不是小孩儿。”
      “头发脏了所以被我剪了。”
      “脏了就能剪吗?”
      怕小孩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石不渝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刚才那是你娘吗?”
      小孩低下头摇了摇。
      “那是你姑母?姨母?”
      他还是摇头。
      “那我猜不出了,你告诉我呗?”
      他摇头。
      羸马出现在门口,“石医师?”
      跟小孩道别,羸马说客舍主人,刚才那位妇人下午见过那两人,但他们没有停留很快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要去附近找一找,我不想他们后面突然出现搅乱我的行动。”羸马想往外走的步子有些僵硬,石不渝扯着嘴笑了笑,“我有点饿了,就不陪你了,多谢你带我过来,羸马。”
      羸马总算释然,迈开步子。
      石不渝独自走进屋内,四张桌子一摆当做这间客舍的大堂,里面已经有三人围坐一桌,面前的汤还冒着热气。
      三个都是壮年男子,打扮普通,全都一脸络腮胡,操着边塞口音,其中一个一根袖管空荡,时不时咳嗽两声喝一口酒。石不渝不欲再扯上关系,找个空桌坐下。
      妇人倒了水,说楼上有可以过夜的铺盖。她自称单氏,石不渝叫她单娘,问村里有没有可以往小方城走的车?
      “那你要问小子了。他给单二照顾马,村里有谁能送人的,也只有他了,单二腿不行。”
      “他叫什么名字呢?我一会去找他。”
      “没有名字,就叫小子。”单娘说小子傍晚放完马会回来,收了钱消失在后厨。
      手里有易含给的二两钱,倒是暂时不愁吃住,默默等着饭,却听见另外一桌有人议论起自己的来历。
      另外两人有了话头,也说她行踪可疑,大声说谁会跑到这犄角旮旯来,看你那头发!莫不是逃亡的奴婢,抓了回去说不定能从主人那得几个钱花花!
      放下差点捏爆的茶碗,看向他们,尽力不咸不淡地陈述:“我是个游方的医师。”
      一个人说:“我看不像!我听见你那同伴说有什么行动,装作医师吧!”
      独臂的人说:“医师?那正好,看看我这伤,你给治治啊?”
      能经营这硕果仅存的客舍,单娘听见他们吵闹,机敏地躲在里面不肯出来,指望她介入是不可能。石不渝努力冷静地应付:“这样的伤可能……”
      说她装的人站起来,直接走过来,石不渝绷紧身体,盯着面前的茶碗,三对一,太糟糕,硬扛估计不行。
      他甩了甩手,“哪儿来的?”
      “梧州。”
      “挺远啊!文牒呢?拿出来。”
      迟疑一下,他独臂的同伴就笑着呵斥两句:“没见过军爷查人么?拿出来啊——”
      无奈愤慨地探入怀中拿出荷包,那人伸手来抢,被躲过,“动作挺快啊,拿来!”
      他们都听见门外马嘶,动作都停了一瞬,往外看去。
      石不渝也越过挡在面前的人往外看,有人往门口走来,突然一个前扑,砰一声撞到门框。
      他像没看到满室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笑容迷茫地朝里招了招手,“单娘——东西准备好了没?”
      石不渝抽了抽嘴角,往他身后看了看,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太多门外的情形。
      “哪儿来的酒鬼……”连汉子们都嫌恶地嘟嚷。
      石不渝不情愿地招呼一声:“三瓮——”
      三瓮头一抬,眯起眼看清角落里的人,歪歪扭扭地蹭过来,“唉?小医师?你这么快就到了啊?那小瘦马呢?”
      骚扰的人受不了酒鬼,避开老远。
      “她去找你们了。易哥呢?”
      “唔?猫着呢,等人。”
      “等人?”石不渝一下还以为是等自己赶上,想想得了吧,怎么可能,“人到了吗?”
      “他没说啊……”三瓮含糊其辞,人醉是醉,着实还不够糊涂。
      另外一桌再次凑一起议论,只这次小声许多,话最少的那个直接起身往外走了。
      单娘终于现身,拿着一个饱满的水囊和一个大包走来。三瓮张开双手迎接,接过那散发酒气的水囊。
      石不渝皱眉微笑,“少喝点吧,下回再倒在路边,未必有好心人帮你了。”
      三瓮面颊两抹红,捏了个手指做作地唱到:“没喝多,自有桃花容——”边又叫了一壶酒。
      他斟酒倒进石不渝碗里,笑眯眯地磕了下碗,“小医师,难得相遇,这碗就……你得请我。”
      石不渝气笑了,一口饮尽,“行,算你欠着,以后得还。”
      三瓮重重放下碗,“爽快!这就画押作证!”说着竟然拔出腰间的刀就往地上画。
      忙阻止他,让心里记着就行。
      等喝完那壶,吃了些石不渝的晚饭,三瓮拿着东西摇摇晃晃准备要骑马回去,石不渝和单娘两人扶着他,连连质疑他能否坐稳。
      三瓮坐在马上,哈哈一笑,“醉了便逍遥,自在来去,不醉,才怕!”
      石不渝站在马下,“你能不能,代我跟易哥说……道一声别。”
      三瓮俯下身,差点摔下马,“你说——什么?”
      忙扶住他,“你坐稳!唉……快回去躺着罢!”

      三瓮走后,剩下两个吃酒的人就默默结账走了,问单娘他们这么晚住哪里,她说这村里这么多空屋,找间还有顶就能睡,丝毫不在乎这话是否会赶走唯一一个留宿的客人。
      并不是没有人,但忽然就感觉寂寥下来。
      远山笼罩在最后一线红光中,如着火的黑暗。石不渝与小孩排排坐在廊下,望着大街,等单娘所说的小子放完马出现。单娘干着活不时哼歌,都是石不渝耳生的曲调。小孩儿有时听见熟悉的,也会跟着哼上两句,但是歌词就记不住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好记的“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
      “嘿!”
      被骇了一跳,转头看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左边廊下尽头,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站在外面的地上,小孩哦了一声,少年朝他竖起一根手指,“嘘——”
      小孩鹌鹑似的低下头,用气音招呼他:“小哥哥……”
      少年压低声音,“是你要借车吗?”
      石不渝点下头,少年抬起手臂一勾,“跟我过来。”
      少年,或许就是小子,领着她走到房屋后面,在一处养了鸡鸭的园子外停下脚步转身,神色紧张,“听我说,你要借车可以,但只能偷偷地借你!”
      “我不能让跛二知道我偷偷做生意,否则他会把钱都拿走,而且会算你很高的车马钱!”
      小子气势惊人,石不渝不由后退一步,“少了一辆车,他不会察觉吗?”
      他不答,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石不渝的腰间,指着那里说,“刚才我就想说了,那看起来好像金翎!能给我看清楚一点吗?”
      石不渝讶异地取下绑在腰间的短刀,“你知道这个标记?”而且还注意到了。
      小子开始吹嘘明显是道听途说的金翎传奇,说这只队伍由忠武将军易守行率领的陇水折冲府改名而来,有本国全军唯一一支完全由精英越骑编成的战团,得到圣人的重视,故而改名金翎,多年来活跃于与力娄,大漱,和闫的战场上。但他肯定不知道,旌旗已倒,白骨并刀戟沉沙。
      “攒了钱去买一把五尺刀,然后我就去陇水府报名!”小子摩挲着短刀上的刻印,两边嘴角不可自抑地上扬,眼眶中满溢光亮。
      石不渝大吃一惊,“你……你还是是个孩子呢!要离开家……离开这里吗?”
      小子收起笑容,将刀还回去,“这里什么都没有。跛二整日不干活,残了腿退了行伍回老家,嫁了寡妇妹妹换来家酒肆,拎了个没人要的小崽子驱使……”他歪嘴哂笑。
      “你想走的话,晚上我把车停在东门口,我们偷偷走。”
      “今晚就?!这么急,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吧?”
      “你不走,那我可就自己走了。”小子说,“我听说再有四天节度使就会带着换防大军经过小方城,我要去小方城,说不定能见到!”少年瞪起眼,“你不会告发我吧?!”
      被迫连连保证,石不渝心情沉重地回到客舍,撞上一个男人拖着腿,正往客舍里走,一边喊着:“阿妆!阿妆!”
      石不渝下意识扶了一把,他转过头,“哎哟,这是要说谢谢啊。”
      感到有些异样,收回手走到一边。单娘现身,“二叔。”
      “你见着那小子没?”
      “没有啊,二叔。”
      他看向石不渝,“这是谁啊?没见过。”
      “二叔,是借宿的客人。”
      单二一抬下巴,“那你呢,见过吗?”
      石不渝绷着脸,压下情绪,“没有。”
      “哦。”
      石不渝看向他的腿,问是怎么伤的。
      “啊?”
      “我是个游方医师,有些腿上的伤是可以恢复的……”
      单二嗤笑,“恢复了干什么。”往桌边一坐。
      石不渝不解他的态度,但一想起小子决意远走,话就脱口而出:“当然是能做不少事,生活会方便很多!”
      单娘不知何时消失,又出现,摆下吃食和酒,又消失。
      单二斟着酒,“这家酒肆的两个老家伙本来有两个儿子,上了战场再没回来,两个老家伙也死了,这边的人都这样,死的死跑的跑,人早都没了……”
      他泼酒,“治腿!治腿!治好了就好了吗?”
      被一通驱赶,只得避开他。石不渝走上二楼,小孩趴在铺盖上琢磨自己两只手。
      “在玩什么?”
      小孩摊开手,两根木刺。他似乎想拿它们编出个形状,但不甚成功。
      心中叹了口气,劝他,“容易戳伤手的。”
      小孩侧着头,对着坐在旁边的石不渝问:“你要哭了吗?你看起来很难过。”
      “……”
      拔开短刀,石不渝对他笑了笑,“你识不识字?”
      小孩被转移了注意,盯着刀尖在木地板上划来划去,“这是什么呀?”
      “是端明,就是那边那座关楼,这里的名字。”
      小孩不感兴趣,“那你也划一划我的名字!”
      手上刻着,问他:“这里没有其他小朋友了吗?你总是一个人?”
      小孩撑着腮,嗯了一声,“但是有小哥哥!”
      石不渝差点刻不下去,“那如果……小哥哥要出远门了,你……”
      “小哥哥会带我一起去的,他说了,要带小宝去远远的,人多很好的地方!”
      刀刃锋利,卡进木头,笔直的一横往出裂开,发出咔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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