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不尽秋

作者:院子yuan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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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马(下)


      远远看去,五人的狼骑散开,试图将穿梭在野马间的两人包围。
      骝马上的人单手挥舞陌刀,朝靠近的马头砍下,那马突兀抬起前蹄,使狼骑得以双刀交叉,率先架住刀身,阻止了刀刃落势。与此同时,两个狼骑从左右靠近。
      他仰起身,加上另一只手,陌刀沉重的力量撞开他们的刀,刀势回环,在对手胸口留下一道血口。
      三瓮抓着另一边胳膊,伏低身体试图破开围攻,却反而缠上。易含讲解过力娄的刀,尖弯脊厚,不得不正面对抗,没有盾牌,细长笔直的横刀,在力量上落于下风。
      石不渝咽了口水,不确定是否有自己的事。
      十丈之内,她能看见,他们也一样,出手更加快速凌厉。
      肯定不是旁观的时候。石不渝跑没两步,连日遭遇险情,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转头看向背后,与正对眉心的箭尖看了对眼。
      瞳孔一缩上身趴倒,马则因突然收紧的缰绳而嘶鸣一声,跑歪了方向。幸亏如此,那支箭落下处,正是它原要落脚的位置。
      骍马非常普通,全速奔跑一刻,已经十分疲惫,甚至能感觉到它身上的高温,这时候它必须休息,才能降□□温。
      他们不知道这个医师力量薄弱,即使如此,不妨碍将人认作威胁。
      石不渝眼看着后面的骑手越来越近,脑海里涌现风雪之中,开膛破腹涌出的热血。她死命压下这几个图景,不允许自己去想!只有这个不行!
      热血冻成了冰,石不渝攥住刀柄,呼吸发抖,勒住马调头,不再跑动,右手提起刀柄,银光从鞘中划出。
      正面相对,才发现骝马那样的战马,原来那么高大,面部也裹着白布的骑手不见表情,双手开弓,这一次不想再被躲过,出手如残影,臂力惊人地连射两箭。
      石不渝抬起左手,虽然挡住了第一支箭,木盾却分崩离析,剧痛之下手骨似乎也断了,身体也在冲击下失去平衡摔下马。第一次正面杠上弓箭,才知道这样的武器并不如表面那样纤细尖锐,而像被巨大的力量集中一点撞上,如果接下的肉身,毫不怀疑,会贯穿前后。
      摔下马,第二支箭刚好穿过马尾,扎入地面两寸,骍马惊慌迷茫,石不渝不敢去碰左臂,一骨碌爬起,右手举起刀背,噔一声被箭头砸中,手腕被震得发麻。
      不想等他再有机会拉弓,她撒开双腿相向冲去。石不渝真的怕了这性命被一个准心拿捏,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准心,随时被制裁生死。
      射手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此时他们相距不过三丈,再拉弓也是浪费时间。石不渝看着他的手从箭上移到刀,双刀的压迫力下,双腿竟然开始发软。
      石不渝刹住脚步,不去想左臂的伤情,双手握住刀柄,刀刃向外。
      面部肌肉绷紧,嘴角下垂,随着刀风,弯曲的刀刃携着巨大阴影,从上劈下,一瞬间石不渝的刀背碰到了肩膀,双膝下曲,凭着全身的力量,将刀猛地擦过弯刀,刀刃水平向前,紧贴着奔跑的马身,最后在她的斜前方停住。
      骑手失去平衡落下马,右边的马鞍上还留着他半条腿。被割伤皮肉的马嘶鸣着,骑手握紧右腿,地上流下一串血迹。
      你们做医师的还特地去练过力气吗?
      轻松的玩笑犹在耳,如今,刀尖滴着血。石不渝喘了两口气,没有再靠近他,别开眼,往回跑去。
      周围的野马也跟着一起跑了起来,石不渝找到骍马,抬高视线,发现视野可及的野马群全部,重新开始朝着一个方向跑动。
      休息了片刻的骍马也小跑起来,可以看到不远处,胶着的五人被穿行的野马绊住,陷入混乱。
      他们中间没有三瓮,易含独自一人与之对抗。
      狼骑注意到石不渝,有一个朝这边开弓,被他砸了弓身,他自己的后背却即将被砍中。
      离得太远,石不渝想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
      马群朝西而去,只有一匹马顺着风向,逆向而来,上面明明没有坐着人,却一头扎进争斗中间,正要砍中易含的骑手突然一矮,乘坐的马扑倒在地,连带骑手也甩了出去。
      地面扬起半人高的尘土,什么都看不清。易含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回手一刀捅进落马人的胸口。
      之前就被划伤的狼骑欺身贴近,不顾被绊倒的危险,两把刀和易含胸口间,眼看着只有半寸。一柄眼熟的横刀飞向另外一个狼骑,擦着弯刀落地,无济于事。
      但是另外一把横刀趁着他转头,蹭地刺入腹部。
      易含空着一只手,腰间佩的另一把横刀只余空鞘。
      石不渝已经靠得很近,能看见在捂着腹部的骑手被拽下马后,是三瓮抢了他的缰绳。与易含僵持的骑手被野马擦到,易含试图拉开距离,对方反而撞上来,使其先失去平衡。
      石不渝惊呼出声,想做点什么之前,眼前一黑,手脚发麻,直直从马上摔了下去,砸到地上,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嗡嗡的耳鸣里,远处刀刃相击的声音,还是近处的马嘶都没有声响,看到模糊视野里扬起的双蹄,眼看要捣烂自己的内脏,一柄刀刺穿马脖,石不渝迟钝地翻过身。
      再面朝上时,羸马满是灰尘血渍的脸出现了,喘着气看着自己,嘴唇动了动,好像是没事吧。
      声音逐渐涌入耳朵,脑后的疼痛也鲜明起来,石不渝抬手捂住后脑坐起身,身边除了提着短刀的羸马,还有彻底失去意识,趴在后面缺了右腿的那个狼骑,手中双刀缺了一把。
      石不渝爬上马,顺着其他野马,晕眩地往前去。
      但易含被困在地面,陌刀落在一边,他空手攥住朝胸口刺来的短刀,持刀者大吼一声,他们面目狰狞,谁都无法打破僵持。
      一支箭破空而来,贴着易含的面颊,射中了他对面的人,白袍上绽开深红,持刀的手失去力量。易含满手血污,扔掉了那把刀。
      三瓮也总算结束与最后一个狼骑的一对一较量,带着一身划伤,喘着粗气,垂下手臂。
      易含却没有上马,面容低垂,沉默地立于满地狼藉之上。
      石不渝升起不可思议的猜测,事到如今,他却会为他们感到悲哀吗?事到如今?
      马群逆风而行,黏着的烟尘被吹尽,最后一层薄烟化作边界,在那之外,无一丝云,空色湛蓝的秋霁之景。

      没有人说话。他们在这块岩石旁停下,或倒或坐在沙地上。没有野马,背着风,一片寂静。
      石不渝躺平在地,直到眼前的天空不再旋转,晕眩逐渐褪去。如果在洗风堂,这样的情况必然要躺上一两天观察,但现在没有那个余裕了。
      坐起身对靠着岩壁的易含说:“我给你包扎吧。”
      “唔。”
      石不渝爬起身,意外发觉凝滞般的空气流动起来,三瓮开始喝酒,羸马低头打理起短刀箭矢。
      四匹马在周围活动,时不时嚼一口地上的枯草。那匹赤黑色的战马十分驯服,自然地适应了新的群体,但石不渝无法去看它,什么都说不出口。
      易含看了她一眼,等绷带缠好,活动了下手腕,说:“转过去,给你上药。”
      石不渝一摸后脑,才发觉之前被砸中的地方割破一个口子。左臂倒是只有淤伤,没有大事。绷带绕过额头,绑在脑后,现在的样子倒与这头乱发相得益彰。
      三瓮拎起一只形似沙貂的生物,说是被马群踩扁被他看到,想拿来下酒就顺手捡了,也不知道他在那种时候是分出的哪个酒虫神经做这种事。羸马生起火,打算拿它煮汤。
      石不渝激动地阻止,被正收尾的易含按住肩膀,只好叫她放着就好,一会自己来。
      三瓮的伤几乎遍布全身,肩膀手臂后背大腿,能被砍到的地方几乎都被刀锋擦过,但也所幸都是流于表面的皮肉伤,并不严重,恢复起来也快,就是衣服残破了些。
      围坐在火堆边,四人腹鸣不止。石不渝终于有了点笑意,明明是他们活下来了,心情却难以晴朗很奇怪吧。只感觉累,无比的累,在短短半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里。
      羸马目光发直地接过汤碗就埋下头。等锅里只剩下残羹,方有人说话。
      三瓮说易兄,能让力娄骑兵认出你,过去在军中得是上了多少次战场,多招恨?
      “都是阵前之人,交锋两次就记住了。”
      “副将?”
      “校尉。”
      “他们也是?”
      “狼骑向来打前锋,尤其那思摩。”
      “宿敌啊——”
      易含扯了下嘴角,不作评。
      三瓮又开始唱起不知名字的歌,唱陇戍塞草青,唱西流之水东流河。
      “阿呼呜呼——呜呼阿呼奈子何……”
      石不渝暗暗打量易含,等他说话,他不说,何时启程,下一步如何,他们享有的这份轻松就悬在空中,吊着心无法落下。特别是,对自己来说危险已经解除,已经没有留在他们当中的理由。
      “对了三瓮。”
      三瓮还沉浸在旋律中,噘着嘴看向石不渝。
      “易哥能吹横笛,要是有伴奏不是更好?”
      迎着易含意外困扰的眼神,石不渝对他展开一个笑容。
      三瓮从半躺坐起,一拍手,“可不是,这些都横吹曲,还是行军中解闷的歌嘛,易兄肯定也会两句。”
      易含从怀里掏出横笛放在地上,“现在不行,你想吹就拿去。”
      “不是,我只有一张嘴,小医师会吹吗?”
      石不渝不会,而且也不是真的想让他吹才提这一嘴。
      “易哥,除了笛声之外……后面的,我也听到了,抱歉。”
      易含眉间微蹙,轻松从他脸上消失,变为更常见的漠然,“听到就听到吧,又不是机密。”
      石不渝双腿折起,直起上身,正坐他面前,“那你想出办法,怎么填补其中的漏洞了吗?”
      三瓮察觉到闲聊已经不是目的,颇疑惑地看着他们。
      “你想说什么。”
      “第四个人。你虽然说能应付,但不管怎么想,对于三个人来说,可转圜的空间实在太小了。”
      说得有理有据,但易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地转开眼看向群山,不像有动摇的样子。石不渝怕表情太僵硬暴露紧张,眨了下眼。
      “这是一种配置,十人巡逻小队负责营地方圆百里,两日一换。他们在这里守着我们,就说明还没有将消息传递回去。再没有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你已经安全了。”
      “那可不一定。”石不渝狠下心,“我想不出往哪里走,接下来也会漫无目的地流浪,这世上危险的地方可太多了。”
      易含拧起眉头笼着阴戾,要笑不笑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路,我也不用你。”
      石不渝承受住打击,装作若无其事,“你不能这样,需要我的时候管人叫医师说谢谢你,用完了就丢……”
      羸马两步走来,突然整个人凑近石不渝身侧,对着耳朵,语调轻而激烈:“石医师……你,你还想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吗?!不可以的,这里只有危险,不要再和这些人待在一起了!”
      石不渝被推挤得一愣,听到这些话又双眼一睁,无奈无助地垂下眼帘,“……不能如此。”
      不能如何?石不渝一个个看过他们的眼神,“不知你们的生死,我不能当作万事如常,转头就走。”
      “劝我也没用,不带我就悄悄跟着,除非你……就算打昏我,也沿着你们走的方向爬。”石不渝把小方城里被吓得腿软的事抛在脑后,威吓得有恃无恐。
      三瓮噗笑,目光来回转,“这个,小医师占理。那个,你们在说得三个人四个人是什么,我也该知晓知晓吧?”
      石不渝等他开口,等他当着面分享他打算如何接近那斯摩营地,在数十个狼骑的眼皮底下,取走他们领头人的头。承认需要这份帮助,承认同行,在他们身边。
      易含摩挲着拇指,沉思着。不再直面他的时候,那些尖锐厚重的东西变的不明显,他的侧影疲惫。
      石不渝放在膝上的手互相揪住。
      至少,到最后,我要看看这条路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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