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不尽秋

作者:院子yuan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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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楼月(下)


      三瓮被稀里哗啦的兵器声惊醒,差点跳起来拔刀。
      此刻石不渝顾不上和他解释,眼前易含正压迫感极强地拿起一把刀尖生锈的横刀,隔着一地刀枪,说:“至少得在我手下过得了三招。”
      石不渝选了一把细长而薄,最接近剑的四尺直刀。易含对于这个选择一言未发,走到房间中央较为空荡的位置,持刀侧立。
      想到他未愈的三道伤,石不渝着实难以下手,犹豫之间一阵刀风已到面前,从上而下欲将人劈成两半!没有功夫讲究招式,抬起手将刀往前一抵,相击的巨响之下,打在刀身上的力道却仿佛全身被狠狠敲中。
      后劲不足,重心不稳,刀刃崩开一个口子,手腕一痛,毫无还手之力地,刀把脱手落地。
      石不渝盯着眼前不足一寸的刀尖,冷汗涟涟。
      这下算是明白,那三招不是开玩笑。
      易含脚尖踢过刀身,“你需要一把拿在手里不会断的武器,方能弥补一些劣势。”
      石不渝狼狈地叫道:“舞刀弄枪不如让我持盾!我是个医师,我只想自保!”
      出乎意料,易含没有反对,让她拿面正经木盾来。
      三瓮下酒下得津津有味,好奇循着石不渝下去暗道里,表示来去百来次,也不知道关楼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看易含都没管,石不渝任他去,兀自寻找盾牌。
      三瓮刚才打开了一个木箱后连连欢呼,此刻怀里抱满酒罐,欲壑难填得腰都苟了起来,转头见到石不渝手上拎着的盾,呲牙嫌弃:“就这?你也不选个好点的。”
      石不渝一摇头。对于一个从来没拿过真正武器的医师,还是用自己熟悉的破木盾最上手。
      回到上面,那堆刀枪被整理到墙边,留出一片更为整洁的空地。石不渝压力颇大地双手抓着盾把,站到易含对面,他还是一个姿势。
      三瓮还在旁边身心愉悦地咪酒,“哈哈,手下留情啊易兄。”
      石不渝有种被看笑话的心情,“你不是在外面守着吗?”
      “和小瘦马换了呀,放心,她眼尖着呢。”
      石不渝不敢再分神,易含已经提刀重新砍来,一模一样的粗暴招式,一定要接下!咬牙双臂抵着盾背,准备吃下这一击。
      上回是刀刃被劈,力是往下,那这回全部的力量都通过木盾传达到身上,如果不后退,肯定会摔倒!但想到了,反应依旧不够快,脚下踉跄两步才站稳,而这一点时间,完全够易含添上第二招。
      他回身抬腿,狠狠揣上盾面。过往练习的剑招中,根本没有活用身体其他部位的路数。毫无准备之下,原本就没恢复平衡,一踢之下重心过于往后,彻底翻车,摔倒在地。
      腚着地,石不渝痛得一激灵,只有两手还紧抓着盾,举到头上,整个人埋在下面。随即盾面重重踩上一只脚,刀贴着木缝,贴着手臂的肉就这么插下来,摩擦出一串让人发麻的声响。噌一声刀尖落地,石不渝心跳极快地斜眼瞥向几乎擦着身侧的刀刃,手上也被压住,一动不敢动,想动也不能动。
      感到踩在盾面上的脚加力,易含则弯下腰,脸凑近木盾边缘,对着下面石不渝的耳侧,轻声说:“就这样还想去哪里?从里面滚出来。”
      石不渝猛地睁大双眼,深吸口气,手臂绷紧往上使劲,大喝一声:“放开脚再来一轮!”
      挥开木盾,重整旗鼓,易含还是面无表情,就三瓮不知道在乐呵什么。
      易含扔过来一把刀,“刀背加厚不容易断。对战刀时,你要清楚刀和剑的不同。刀善劈,也易守。以薄刃为攻,使厚脊为盾。”
      石不渝运了两下刀,两手各自持刀与盾,呼出口气,目光一凝,不等易含出手,率先进行一个突刺。易含以刀身按下近身的刀尖,刀刃交接往前飞速划过,迸出火星。转眼间攻势交换,明明是先出的手,现在快被顶着胸口的却是自己!
      手腕一摇挥开刀,弯腰后撤一步,再一摇向易含下颚挥去,下意识刀把一翻,刀背朝上。
      易含徒手捏住刀身,石不渝去势凝滞,一惊松手。
      “拿刀背打,希望你的对手也一样君子。”
      言下之不满之意简直扑面而来。石不渝知道他想说什么,紧抿住嘴压着火,重拾起刀,反复在心里强调:这是刀,要用刀的思考方式……易含的持刀姿势与动作来回闪现在眼底,石不渝目光闪动着,双手握住刀柄,两只手臂因为格挡而微微颤抖。
      易含一刀劈来,石不渝以刀背格挡,一瞬间还是没能吃住力道,刀身被逼至肩膀。双膝一曲,手上泄劲,干脆顺着力身体后仰,脚下则一蹬,整个人往后翻滚一圈,眨眼功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但白刃紧追不舍,再砍过来时,石不渝完全是双手伏地的姿势,根本来不及站起来调整姿势,连刀柄都还压在手下。
      刀尖已在头顶,石不渝手臂下压双手一撑推地,就这份力向上跃起,踩在易含的刀身上,一手掷出刀,根本不管准头。易含或许也没料到石不渝说跳就跳,注意力轻易被飞过来的刀给分散,石不渝更来不及等别的时机,空出的手握紧成拳,就着下落的冲势冲着他的脸挥出!
      易含却仿佛预料了招式,侧身避过。石不渝一击不中,眼底隐约的期待落空,又没能收住势,因惯性扑倒在地。
      耳边是三瓮的哈哈大笑,“小医师,你傻吗?”
      易含则什么都没说,石不渝从地上爬起,去看他的反应,怔愣着对上一双眼像两个深黑的洞,底下却烧着两捧火,并非烧在薪柴,油蜡上的火,而是快要灭尽的残灰余烬上一点点的暗红光。即使是这样的颜色,也是石不渝未曾在这个人身上见过的温度,一时怔住,想到:他做这些并非为了别的,只是在为我担忧。也难说,究竟是忧虑多一些,还是烦躁被无关的人搅乱了私事……
      易含收拾了被她扔在地上的刀,连另外两个物件一道交过去,“保养好你的刀。这是革带,穿过吗?”
      石不渝常看别人穿着它,但面对环环扣扣还真是——第一次无从下手。
      “抬手,以后自己穿。”
      石不渝脸一红,有种回到幼时的羞耻感。
      两人对面沉默着,三瓮的问声幽幽从角落传来:“你们学剑还学拳法?”
      石不渝分出些心思回答三瓮:“我们只为防身,把人制服或者脱困,拳头比刀剑来得伤害轻。”
      易含给绑上刀就松开手,依旧拿着那把生锈的刀,招呼三瓮过来,“力娄骑士的双剑招式对唐人比较陌生,你也需要先适应。”
      三瓮气若游丝地回道:“我也想过去,但是,有点恶心……”
      石不渝瞪眼看去,见到三瓮瘫在墙角,身边躺着一个酒罐,状态貌似不太好。
      “你同僚绝对藏了一批毒酒……呜……”

      石不渝往酒罐里闻了闻,“你可真行,放着不知多少年,有没有爬进虫的酒也敢吃。”
      三瓮灌下一大碗药水,喉头翻涌,唔了一声就冲出去。
      “他怎么样,对行程有没有影响?”易含问。
      石不渝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先看看,吐过后能恢复就没什么大事。”拿着三瓮的大氅,一手端着热水,在城墙旁找到埋在垛口里呕吐不止的人。外面焦糊味极重,四下没有羸马的踪影,不知是藏身在哪个犄角。
      看他挣扎得躯体起伏,给人盖上毛氅,又给捋了捋后背,狞笑道:“不行啊三瓮,没修炼到家,酒虫可是能活三百年呢。”
      三瓮暂时吐爽了,趴在墙头,有气无力地反驳:“酒虫还能一日吞下十瓮酒……”
      石不渝嘴边笑意淡去,沉默片刻后说:“你要是上吐下泻一夜,明天可能就起不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么严重啊……小医师你厉害,治好我呗……”
      石不渝停下手,“你就不怕吗?”面对一队或许是武装精良的善战之徒,面对更远处,未知的艰难险阻,还就是面对自身的弱小无力。
      三瓮撑起手回头看了一眼,又松开手趴回去,揉着肚子说:“怕!怎么不怕。怕回来就剩一条腿一支手,但换来一万钱,甩掉烦人的尾巴,不敢豁出去怎么赚得了大的!”
      想了想他的话,“这是你的理由?”
      三瓮摸头低笑两声,“小医师,知道诃子吧?”
      “嗯……是味药品。”
      “也能制酒。”三瓮说:“康都就流行过一阵,诃子汤,虽风靡,也有人无论如何忍受不了那个味道,爱者则嗜之如狂,一日不可无,为何?”
      “口味不同。”
      “舌头要实打实尝到滋味,不然即是琼浆玉酿,也如苦胆。酒入喉,岂非如人活着?怎样活得下去罢了。”
      石不渝半晌不响,三瓮打了个哆嗦,双手拉紧大氅。见状她递过热水,“好点了吗?进去吧。”
      进门前石不渝忽然想到,疑问:“你去过永康?”
      三瓮口气理所当然,“马客哪里没去过。”
      羸马坐在火盆旁和他们对眼,却没有易含的踪影。
      石不渝叫三瓮老实休息,禁酒禁作妖,不管三瓮的嚎叫抗议,问羸马:“易哥呢?”
      “把我换下来之后,就一直在上面吧。”羸马指了指上,目光追随着石不渝,欲言又止。
      石不渝等了片刻,但见她最终只是转开头,便收拾了需要的物件,找到天花板上开的梯子,爬到顶楼。
      这一层的结构与楼下不同,不分回廊与内室,只有一个巨大的空间,似乎专做瞭望所用。于是一眼就看到坐在大开的窗沿,搭在下层歇山顶上,抱着刀的人。一道清白的月光落在檐下,破开这整夜的浓黑与深红,石不渝这才发觉浓烟也在天空的遥不可及处悠悠散开,晴空半月罩纱成了雾月。
      易含没回头,“三瓮怎么样?”
      “不严重,很快会好起来。”石不渝走到他身边。
      易含对凑到身边的手看了一眼,手心里躺着一个小木匣。
      “刚才用的烫伤药膏,陈伤处也可以敷。冬天雨季时,不那么痛。”
      “有心。”易含接过。
      “今天还没有换过药吧?之后换人时你叫醒我。”
      他却说:“不是必须的事情,你休息吧。”
      石不渝本来要回去了,闻言侧过身,探头对着他的侧面说:“你的箭伤可是在后背。可别又是随便处理了事,本来恢复条件就够糟糕了。”
      易含不作声,石不渝便速战速决,匆忙一瞥中还是发现伤口愈合得不理想,腹部最早的那道伤口,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狼爪的抓伤,也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恢复水平。
      石不渝不再试图弄清楚他的目的,只是试探着说:“羸马很厉害。”接了一段易含当时中毒昏迷而没能亲眼见到的遭逢,还添油加醋大肆描述了一番。
      对此易含反应竟然是平淡的一句:“我知道。”
      石不渝大吃一惊,第一反应是他当时有意识,但他解释了:“人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羸马是个名声在外的刺客。”
      石不渝酝酿片刻,抛出了真正想说的话:“既然这么厉害,应该是可以托付的。现在有别人也要取那思摩的性命,你没有必要再犯险了不是吗?羸马自己也说,她独自行动的成功率更高……”
      看到易含的眼神,心就凉了一半,果然他说:“那思摩是死了,还是活着逃去大漱,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不管指使羸马的人有什么目的,我只需要那思摩的头。”
      这是说就算那思摩无头而活成了刑天,他也不关心?石不渝发觉之前的猜测或许错得离谱。

      石不渝没能睡实。身体固然疲惫,精神却流连于浅层的真实,不肯堕入深处的迷梦。
      昏沉间听见横笛声,悠长的曲调被吹得断断续续,石不渝觉得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听得,曲子又是何名。思索间猛然清醒过来,一个打挺坐起,屏息凝神去听。四下三瓮羸马各睡房间两头,笛声在刻意的压低下又被风吹散,缭绕在城楼四周模糊不清。
      悄悄起来,石不渝在回廊里转了一圈,发现城楼向外的一侧听得最清晰。站在屋檐下,背靠廊门,与吹奏者互相看不见。笛声渐弱直到彻底消失,接着模糊的咕哝流动在空气里,低沉不清的词句间留有那曲调的影子。
      “……陇头……秋……露暗……”
      石不渝一遍一遍去听,明知陌生却依旧试图去解析那中的情绪。这样悄无声息地许久。
      歌声戛然而止时,头顶冒出了羸马的声音。听到他们交谈,石不渝奇异地没有升起任何非礼勿听之类的念头,扎根般竖在原地,侧耳去听。
      谈话很快由两边都不上心的交际转为正事。
      “我还是觉得你的做法太冒险。力娄的狼骑素来以一队十人为基数行动,就算我们有四个好了,也守不了一整座关楼,不可能和他们正面交战。”
      “你以为呢?”
      “尽快逃走,没有别的选择。”
      易含毫不迟疑道:“然后过了三天让盛知平带着陇西军抢走全部功劳?不。”
      “好吧,就算你们能应付过明天。那之后呢,你真觉得你们两个有潜到那思摩身边而不被察觉的本事?”
      原来羸马也想到一块去了,虽然原因不同。如果就这样易含能被说服,把那思摩的位置告诉她,倒也好。
      “我以为,凭你做过的功课,你应该知道那种地形根本搞不了暗杀。”
      “……总比正面上来得可行。”
      “谁说正面上。”
      这回羸马也需要消化这信息,沉默下来。
      易含接着说:“这场火烧得倒正好。可以调整一下计划。”
      “你打算怎么做?”
      石不渝努力压低声息,生怕他们察觉,隐在檐下,听完了整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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