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

作者:酥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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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家村(十八)


      宋子都分明知晓平安锁的来历,但为了避人耳目,他在日后的几天时间里又陆陆续续拜访了几户人家。

      即使他迫切的想要尽快确认这只平安锁的归属以证实心中的猜想,但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白榆每日早出晚归,田里的活儿累了些,她倒也乐在其中,因为只有忙碌起来心中那愈加躁动的不安才会稍稍有所缓解。

      长久以来,她原以为时间会使她逐渐对心中的伤痕麻木,但直到这几日她才发现刻意回避那晚的记忆带来的只有越来越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宋子都总在她耳边嚷嚷着伤口疼,白榆要去请郝清和过来,伤处又神奇的自行愈结起来。

      她独自一人承受心中的痛苦时,他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她眼前,扯扯她的头发、摸摸她衣袖的布料,白榆虽不胜其烦,但他在身边时那些伤痛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白榆看了一眼在玩木雕的人,近来总装病在家养伤的宋子都似乎又有了新爱好。

      只见他眉目深沉,神态认真,刻刀或轻或重的落在沉木上,皱眉专注的模样比国宝级雕刻大师还要真上几分。

      宋子都笑着朝她招招手,向她展示这两天的学习成果。

      白榆看着手里雕刻得歪瓜裂枣的木雕陷入了沉思,观察了良久才隐约看出是雕刻的是一个人。她抬眸,只见宋子都桃花眼中带笑,满含期待。他笑起来很好看,也很真诚,白榆有些不忍心打击他的自信心。

      白榆抿抿唇,暗自斟酌了一番措辞后,她弯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度,“嗯,很生动,很形象,很传神。”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很生涩,很勉强,很牵强。

      末了,白榆为了她的话听上去更真实,补充道:“与你自己如出一辙。”

      宋子都没有接话,白榆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沉静的看着从白榆手里接过来的木雕,眸光深邃,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宋子都盯着手中稍显草率的木雕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这才显露出笑意。

      见如此反应,还在想该如何安慰他的白榆如释负重的松了口气。

      宋子都煞有其事的看看白榆,他从没发现原来他与他心爱的姑娘是有些相像的。

      这只木雕本是照着白榆的相貌雕刻而成的,没想到她竟然认成了自己。

      缘分这种事情向来是挡也挡不住的,他就姑且先称之为夫妻相吧。

      往后的几日,白榆照旧与郝婆婆一起去田垄上帮忙,宋子都则在暗中调查这一系列事情之间的联系。

      这天,白榆早间提着小篮子要出去时,宋子都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宋子都欲言又止,无声的对望了片刻才道:“等时机成熟了,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白榆很聪明,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他瞒着她一个人在调查那些事情,只是一直没戳穿而已。

      “嗯,”她乖巧的点点头,眼睛忽闪忽闪的,“你要小心。”

      白榆向来能认清自己的定位,现在的她太过弱小,面对一些突发情况时永远无能为力。宋子都可以救她一次两次,却救不了她一辈子。她深知自己在他身边只会拖后腿,让事情变得更棘手而已。她身边已经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她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

      宋子都瞧着白榆有些落寞的背影,波澜不惊的心湖掀起了一阵涟漪。

      相比于待在他身边,他更希望她能平平安安。此事涉及太多,他不想她深陷险境。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就带她离开,离开这个令她痛苦的国度。

      不知不觉,他的脚步已经停留在他这几日最想到访的地方。

      宋子都将那只小小的已经生了锈的平安锁交给了满脸泪痕的许慧茹。

      许慧茹告诉他,这是她丈夫陈保理在他们小儿子满月那天买下的,承载的是一个父亲对其子女最简单也是最奢侈的希望。

      后来,小儿子在一场风寒中早早夭折,他们忍着痛失爱子的悲伤将其尸骨埋在屋后的小林里。

      小儿子才两岁大,正处于对这个世界的种种都充满好奇的年纪。本该承载着父母的希望与对世界的热爱平平安安长大的小男孩,生命就这样永远停留在那一年,院子里放着的父亲在他生病那几日做成的木马也永远失去了其存在意义。

      陈保理忍受不了还在牙牙学语就抱着他小腿用奶奶的声音喊他“阿爹”的小儿子就这么离开人世,绵长的思念无法排遣,只能每日对着小儿子弥留下的平安锁排解忧愁,自此以后何时何地都会将其带在身边。

      陈保理的尸·体被发现时,大半个身子已经被野兽啃食。许慧茹也曾在山上找过丢失的平安锁,来往数次终究无功而返。就在她快要死心,以为再也不会看见这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平安锁时,它又完好的回到了身边。

      许慧茹含泪向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道谢,少年只是低头颔首,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中的情绪。

      他等了这么多天,按耐住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心情,终于在今日得到了最后一条印证。

      无论是平安锁,抑或是荷包、柴刀,对死者而言都具有特殊的意义。

      这些物品的归属一一对应这三年来死在山上的三个人,是巧合吗?

      不,绝对不是。

      他这几日还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虽然三个人的死亡都分别间隔了一年之久,但每个人都死在那年二月的某个特定时间段,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有某日对凶手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日子。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不代表真正的死亡时间,那些年岁与如今间隔这么久已经无法查明究竟是哪日,那日又有何意义也不得而知了。

      他们死亡的背后蕴藏着一场巨大的阴谋,某个人或者是某个组织正在不断屠杀着这个村的村民。

      宋子都做不到对这些人的遭遇置若罔闻,他身体的温度炙热,他的心同样不冷。

      他与白榆已经卷入这场战争之中,要想全身而退只有找出幕后真凶。

      宋子都抬眸看着面前爬满青苔藤蔓的陈旧竹屋,在没有太阳的阴雨天下显得异常可怖。

      最先发现那三样东西是在王兰香身边,或许她能提供一些有效线索。

      走近时,宋子都才发现里面的门是敞开着的。

      四周静悄悄的,时逢播种之季,人们都去了自家田野里忙农活。

      宋子都刻意放轻了脚步,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

      迅速闪进里屋的那一刹那,宋子都与面露凶相的郝清和目光相撞,王兰香神色呆滞的蜷缩在角落里。

      郝清和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给王兰香把脉的手,看也不看宋子都一眼。

      宋子都同样也没理会郝清和,径直走向王兰香。

      他不顾郝清和质疑的目光,在王兰香身边唤她的名字,很长时间王兰香都没什么反应,就像失了神志一般。

      沉默了良久,宋子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王兰香身上,却是朝郝清和道:“她怎么回事?”

      “正如你所见。”郝清和神色淡淡,一本正经的说了句废话。

      宋子都不悦的皱了下眉,他也不指望能从郝清和嘴里听到什么像样的话。

      临走时,郝清和眸光深邃的看了眼宋子都,有意无意道:“就你一个人?”

      宋子都没理人。

      郝清和久违的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没有起伏的声线有些刺骨的寒意,“平时她与你不是跟连体婴一样走哪儿跟哪儿?”

      宋子都没有太在意,只当他在没话找话。

      等郝清和走远后,宋子都从袖口中拿出一片方才趁郝清和不注意偷藏的草药。

      王兰香现在这幅神智不清的模样,想从她这里问出点什么无疑是天方夜谭。

      郝婆婆说过,除了郝清和村里还有另外一位老郎中。

      宋子都带着这片草药敲响了老郎中家的门。

      老郎中将草药放到鼻尖轻嗅。半响,他神情严肃,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小小一片,微笑道:“味烈而不浓,质地纯正,主安神醒脑之效。水平在我之上,惭愧惭愧。”

      宋子都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方便告诉我这是出自谁之手吗?”

      宋子都也不隐瞒,直言道:“郝清和。”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老郎中低垂着头颅,一动不动的像是陷入了长久的冬眠之中。

      半响,他才抬起风烛残年的脸,有气无力道:“是他叫你来的吧。”

      宋子都刚想解释就被他打断了。

      “十五年了,他还是没放下。不过换作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原谅,一切都是我的错,”老郎中的手有些颤抖,“十六年前,因为我的判断失误间接导致一个生命的流逝,我始终无法释怀,心灰意冷之下决意不再行医。”

      “第二年,门前的山茶花开的正好,窗外出现了一团小小的身影,我只记得他苍白的脸和坚毅的眼神。可我已决定不再行医,我自知医术不精,擅自施救只会误人而已。”

      “他足足在我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那几日的天有些凉,可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我知道他快坚持不住了。我心生恻隐想叫他进屋却又想起了那条因我而失的人命,在内心作了一番斗争后我毅然决然的阖上竹帘不再过问。”

      宋子都安静的听着老郎中说话,神思飞扬。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娃娃生性孤僻不受人们待见,又刚经历丧母,一个人营生。上山挑水路上从山路上滚了下来,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也不会来求我。那日,他几乎是爬回去的,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我的软弱,他要带着那只瘸腿走完这一生,是我耽误了他。”

      老郎中露出忏悔与悲痛的模样,苍老的声音像鼓风机那般呼呼作响,“他是想向我展示他精湛的医术与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勇气,你告诉他,他无需证明什么,他一直都是最出色的医者。”

      宋子都应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郝清和走路的速度总是很慢,表情淡淡的,原以为是在刻意装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直到今日宋子都才知晓原来他是在隐藏自己的弱势。

      听到这些关于郝清和惨淡的往事,宋子都寡然无味。

      他抬眼看着将要败落的红花,或许他就是对郝清和怀有偏见。

      宋子都神色一滞,凝视着面前将要凋零的山茶花,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他很快便出现在郝清和家中。

      郝清和并不在家,屋子很小却还是空旷得有些孤零。

      不起眼的角落里,躺着一只上面有道裂缝的木桶。宋子都走近了看,正是白榆在山上弄丢的那只。

      直到现在,宋子都已经想通了这一切的缘由。

      他走到郝清和用来书写的地方,一眼便瞧见了那只红色沉香木盒。迟疑了片刻宋子都轻轻翻开木匣,露出一只色泽饱满、通体透亮的玉佩,唯一不足的便是摔碎了一角。

      他将那块在蒋应武家捡到的碎玉拼凑到木匣子里,不出意外的与这只玉佩完美的对接上了。

      宋子都眉目沉沉,目光灼灼,心中的某处在叫嚣。

      二月里,山茶花开,满园春色,可他却在这段本该万物美好的时间里永远的失去了一条健康的腿。

      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看着他狼狈的拖着那条断腿爬过泥泞,对他无声的求救置若罔闻,却反过来指责他是个养母死都不掉眼泪的白眼狼。

      可他那时候也还是个五岁的小孩,没有人教他要学会感恩,也没有人教他疼的时候可以掉眼泪。

      他望着屋外追逐打闹的孩子,而自己只能拖着一条断腿苟延残喘。

      那些嬉戏声在他听来是多么刺耳,他们凭什么可以笑?他们与他们的父母一样都是亲手打断他这条腿的罪魁祸首!

      日复一日的怨念愈积愈深,仇恨的种子在心中慢慢发芽,于是他策划起一件又一件伪装成意外的谋杀,在每年的那个日子杀掉曾经冷眼旁观的村民。

      他利用每日上山采药的机会渐渐熟悉整座山的情况,他不与旁人交谈却耳听八方知道所有人的事。

      那座情况多变的大山是对他罪行最好的掩饰。

      申鸣是他杀的,陈保理是他杀的,刘大壮是他杀的,蒋应武也是他杀的。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蒋应武一人是在家中被杀?

      宋子都忽然想起王兰香回避的眼神,他才读懂那眼神中的蕴意:害怕。

      她害怕郝清和。

      人即使处在极度疯癫的状况下,也能清楚的感知到危险降临。

      郝清和今日是要去杀她的。

      宋子都瞳孔一震,他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刘大壮死后,蒋应武慌张的不是他杀了人,而是他在山上偷刘大壮捕捉到的猎物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王兰香也是如此。

      所以他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杀掉他们,以杀人灭口。

      宋子都的呼吸有些沉重,抬眸的一瞬间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冲了出去。

      白榆。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白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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