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温柔

　　“纪清尘是咱们上小学六年级时候搬到东原的，他爸妈工作调进了奶奶原单位，然后他们家就和我们家成为了邻居。”

　　“怎么那个时候从没听你提起过他？”

　　美珠、易冬和心澄是小学同学，美珠是五年级时候从外地转进来的，这么说，她和纪清尘是前后和易冬认识的？

　　“我为什么要提起他。”易冬无语。

　　“那个时候我爸不是刚走没两年嘛，奶奶身体不好，大姑一家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表哥吴迪，心澄应该有印象吧？”

　　“嗯，记得。”心澄的外婆张新兰和易冬的奶奶欧阳瑾用现在的话说是好闺蜜，她小时候几乎长在他们家。

　　“我们家这不是好歹是书香门第嘛，我爸和我爷爷这人没了的就不说了，我奶奶这著名作家，在省作协还挂着头衔呢，也算是有点声望吧。然后纪清尘他那个妈，孙咏梅很快就过来和我们家结交来了。”

　　“你好像很不待见他那个妈？”心澄心思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易冬语气里的嘲讽。

　　“回头你要有机会见到他妈你就知道了。她原来是下面县级市的一个蒙古舞演员，有一年带着个金牌节目参加了咱们省里的春节晚会，一下子就被上面的某个单位看中了。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把她和她老公的工作关系调上来了，还一并解决了房子和纪清尘的学籍和户口，你想想这女人是一般人吗？下面县级市的文化单位本来就穷，得多不容易才能培养出一个人才，她这个行为，和忘恩负义有什么区别？”

　　“可是纪清尘本人还是挺好的，不是吗？”美珠低声嘟囔。

　　“是，我承认纪清尘本人还是不错的，没有他爸妈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市侩人精味儿。不然你以为我之前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易冬的脸上都是淡漠和悲伤。

　　“他和吴迪？”心澄好像有点品过来味儿来了。

　　“嗯，我大姑那个人你也见过，她就没有一点像易家人，她只爱钱。然后大姑父也爱钱，这俩人做生意是真的合拍，但是性格实在不合。家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是常事，夫妻对打干到警察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啊……这为啥不离婚……”心澄表示她不理解。

　　“你问我我问谁。反正吴迪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然后他性格就特别内向、懦弱，遇见事儿想得还多。”

　　“这也不能怪他，他这父母太不靠谱了。”心澄到现在还记得他那个清秀又爱害羞的模样。

　　“嗯，后来我们家和纪家就一来二去熟起来了嘛，我们俩和纪清尘也就慢慢成了好朋友。纪清尘那个人吧，从小就聪明、老成、有主见、点子多、胆子也大。我们俩就天天跟着他混，混了大概有个两三年吧，初中你们上的不是十一嘛，我们仨上的附中。”

　　“幸亏没跟你上一个初中，要不然我这前二十年见你的日子都要比林昂多了。”心澄故意让气氛变得轻松些。

　　“你别打岔，听我说完。纪清尘和吴迪比我大一届，但是我们仨几乎是天天都在一块，我们俩都管他叫哥，他对我们也是相当照顾。然后，青春期就来了。你也知道嘛青春期的男孩要是说长大，那可是真的一夜间就长大了。”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心澄总觉得他最后这句话，有歧义……

　　“纪清尘是最先长个的，我和吴迪就慢点，俩人在他跟前弱的就跟小姑娘似的。但是体内那个荷尔蒙的觉醒是一点没耽误，反正我那会就是特别躁动你知道吗，也焦虑，还敏感。”

　　“嗯，还知道还知道追小姑娘了。”心澄记得他好像初中就换了三个女朋友。

　　“反正我不是第一个谈恋爱的，纪清尘才是。”

　　“什么？纪清尘初中就早恋了？”美珠扁起了嘴，他明明是那么克制的一个男人。

　　“怎么，人家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干就等着遇见你啊？”

　　“你不是说，他是gay吗……”

　　“他谈恋爱后就不怎么搭理我和吴迪了，天天放学骑自行车送人家小姑娘回家。然后，我那个人渣大姑父就在那段时间，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他那小秘书……”

　　“你大姑父那长相放电视剧里那就是个实力派演员，再加上你大姑那个脾气，那小秘书还真是口味重，胆子大……”心澄忍不住毒舌。

　　“架不住他有钱啊，他和那女的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然后有一天，他俩就被我大姑给撞见了……我的天，我大姑这两口子做事可真是一点都不顾及家里老人和孩子的感受，那时候我还在易家住着呢，他们那个架吵的，就差没把房子点了，奶奶被气得住了院……然后，我表哥他就，彻底自闭了。”

　　“很严重吗……”心澄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

　　“严重到没法去上学。他爸妈怕丢脸，不肯送他去医院，就那么一天天把他关在家里。那段艰难的时光，是纪清尘陪他熬过去的。不管他妈孙咏梅怎么反对，他总是一放学就来我们家，给吴迪念课文，讲笑话，帮他擦身体，喂他吃饭……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一年吧，一直到纪清尘中考前夕。”

　　心澄所认识的纪清尘从一开始就是个冷若冰霜的男孩，她竟不知道他曾经这样像太阳一样温暖过别人的人生。

　　“有一天，我和纪清尘一块做着作业呢，吴迪就在旁边的床上看着我们，然后他突然就来了一句：‘她呢？’”

　　“谁？”美珠不解。

　　“对啊，我和纪清尘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然后纪清尘就试着问了句：‘谁？’，他就答：‘她啊，坐在你自行车后座的那个女孩。’”

　　“他的思维一直还停留在过去？”

　　“看起来应该是那么回事，纪清尘和那个女孩分手都差不多有一年了，这一年他又忙着中考，又忙着照顾吴迪，哪还有时间交新女朋友。纪清尘就答：‘早分手了。’”

　　“然后？他俩就在一块了？”不知道怎么，心澄竟然有些感动。

　　“没……我们只是意识到，表哥这次是真的醒了，因为他的眼神里有内容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纪清尘抱着他，不停地转圈，快乐地大笑，笑到最后他哭了，泪流满面那种。”

　　“他应该是被生命的奇迹感动到了。”美珠怔怔地，她好像跟着易冬穿越时光看到了曾经那个有担当的热血少年。

　　“吴迪的清醒这把全家高兴的呀。我大姑当下就给孙咏梅一家送去了大礼，本来大家都放弃吴迪了，谁能想到纪清尘会真的把他叫醒呢？大姑父甚至都试着回归家庭了。后来就中考，你也知道了纪清尘考得很好，全市前几考进咱们高中实验班。”

　　“是，咱们高中实验班应该是理科全省最好的了吧？”心澄由衷承认纪清尘的优秀。

　　“他拿到通知书那天跟我说晚上一块庆祝庆祝，可是那天双胞胎过满月，白家把我接回去了，我就没留下来陪他们。然后好像大姑也带奶奶出去干嘛来着，反正那天到最后家里就剩下他们俩人……”

　　“你们后来看到了什么……”心澄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屋子里一地狼藉，啤酒瓶东倒西歪，他们俩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接吻……”

　　直到今天，易冬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画面里的每一处细节。那个画面是他的噩梦，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因为毕竟那个时候他才十四岁，还不能以非常包容的心态去看待这世上某些超脱世俗的东西。

　　尤其是，这俩人都是他的哥哥……

　　“你们在干嘛！”大姑厌恶地大喊。

　　纪清尘终于停止了动作，然后他似乎想要表现出严肃和认真，但他的面部肌肉却让他迷离地微笑，他想要挣扎着站起来，那姿势却像是他进一步索取缠绵。

　　别人酒后乱性和红颜，而他，是和自己的兄弟。

　　“大姑父气得大喊：‘疯子！一群疯子！你们易家所有人，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全都没有好下场！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他永远都不要醒！我们离婚！’”

　　易冬的故事讲到这里便陷入了沉默。

　　“这件事就是吴迪……的诱因？”许久，心澄终于还是开口说出了这句。

　　“是，在我搬到白家的第二年，他脱离了家人的视线，在一个下雪的日子走出了家门，天冷车多，他没能再回来……”

　　易冬的脸布满泪痕，心澄推定，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心底这个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小冬……”心澄站起身隔着桌子用纸巾帮他擦掉眼泪。

　　“我恨纪清尘。我不想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和他有关系。”

　　“可是我怎么感觉，他们之间动心的那一个，一直都只是你表哥呢。”心澄斟酌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她的视角里，纪清尘更像是一个有情有意的大哥哥，吴迪死于所有人的冷暴力，全家人每一个都是帮凶，若是把他的死都怪在纪清尘头上，未免有失公允。

　　吴迪走了，离开所有的纷扰，可是留给纪清尘的只剩下质疑，憎恶还有偏见。

　　心澄无法想象每次独处的时候，纪清尘回想起过去的荒谬岁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可笑，先动心就是原罪吗？先动心就要一个人承受所有的恶果吗？”

　　说完这句易冬眼睛里的水雾散去，嘴边反而绽放了一朵大大的微笑，可是那个笑却是充满了自嘲和讽刺，最后是落寞和苦涩。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心澄的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不敢肆无忌惮的气焰嚣张。

　　“这个纪清尘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你到现在还在为他说话？就算你再怎么为他开脱，也改变不了他是gay的事实！”易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刻薄和失态，心澄愣在原地，完全忘了怎么反驳和回击。

　　“他不是!”一直在旁边的美珠突然开了口，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

　　“你怎么知道？”易冬的唇边仍然是刺眼的嘲讽。

　　“我，反正我知道。”美珠的脸出现一丝可疑的不自然，像是最好的佐证。

　　“好，好极了，不愧是我易冬的发小，身上每一寸疼都连心的人，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把枪口都指向了我一人。你们知道我爷爷，爸爸都是怎么没的吗？

　　吴迪他爸说得没错，我们一家都是疯子，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他们之中的一个呢？你们还能像今天这么客观冷静吗？”

　　易冬说完这句话，便站起了身，在心澄和美珠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推了门，走进了外面的风雪里。

　　他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着两个人的心脏，余音不绝。

　　很多东西像是拨开重雾突然有了眉目，未及看清，重重的帷幔落下，刚才的瞬间清明又包围在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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