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

　　晋国长公主华卿，年方二十又叁，尚未嫁娶，不爱红装爱武装，平生最爱与她的暗卫切磋一番，惹是生非次之。

　　“无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别无声无息地跟着我。”一把匕首抵在少年的脖颈处，渗出一丝血迹。

　　“有的，算上这句，这是您说的第九千零一次。我的公主。”回话的少年伸出两指将匕首推开，专注的瞳孔中反射出自己的主子强忍怒气的样子，持续抒发自己的感想：“但我也希望您知道，暗卫正是隐匿在暗处才称之为暗卫，光明正大的叫做侍卫。”

　　华卿没法找出理由驳斥他，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边把匕首收进镶金的刀鞘边低着头以他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做暗卫哪有侍卫好，侍卫可比暗卫安全多了。”已回归藏身地的少年抚摸着已经结疤的伤口暗想那总归是不一样的，他是她最锋利的一把刀，保命的最后一道屏障，总不该让主人溅上血。而且，少年默默跟上走动起来的少女，低垂下眼帘，他们可不只是主仆关系啊……阿姐。

　　华卿此行的目的地是亲王府，里面住着先帝在世时最为宠爱的三王爷——华雍，其人被骄纵惯了，端的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这不，未等华卿开口，大门处的仆从之一已经自发把她拦下：“长公主，奴不记得今日王爷有您的邀约。”华卿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本宫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了条轮到奴才替主子发话的规矩。”

　　“滚进去告诉你的好主子，长公主我今个就是来好好教教他——规则二字，应当如何写。”华卿抱着臂坐上无影心领神会放在她身后的椅子，远远望去视觉上矮了仆从一截，但每个人都瞧得出其中身居高位不能得罪的是谁。

　　仆从首先要学会的规矩便是审时度势，拦人的仆从此时觉出端倪，刚想给长公主跪下请罪，自家的主子便先帮了他一把——他被人一脚踹倒在地，想爬起的瞬间又挨了一脚，便学会乖乖呆在地上了。

　　一只穿着舄的脚踩在了他背上，压得他背生疼，半张脸也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入眼可见的满是地上粗糙的沙砾，熏得他眼眶发红，他闭上了眼。少年恶劣含着笑意的声音在上方回荡：“皇姐，您大驾光临我有失远迎实在是对不住，但您也看到了，自父皇去世后我府上的仆从越发不懂规矩了，叫您见了笑话，我的错。” 华雍收回脚，仍笑盈盈地吩咐他：“还不懂该干什么吗，嗯？”

　　他很快反应过来，不敢抬头望，只朝长公主鞠恧着一下又一下磕着头,一声比一声更响，血迹很快在地上蔓延开，伤者却浑然不觉似地没发出一声喊叫，仍重复着机械般的动作，不出一丝差错。像重复上千次的场面又上演一遍,烂熟于心。“行了，起来吧。”带着一丝不忍意味的声音响起，和记忆中那些一群又一群的人说的话一样，他也照常反应——最后磕个头以示谢恩，还有再响起一遍那一直在变称呼说厌了的话语:“奴，谢长公主。”

　　看这事告一段落后华雍规规矩矩地给华卿行了个礼:“今日闹了个不愉快，改日定上门请罪，现在想必皇姐也没心情叙事了，我派人送您回去，随便教教府上这群人规矩，您觉着呢?”

　　“好，好啊，好极了，真是再好不过了。”华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缩在衣袖里的拳头越攥越紧，“那就——劳驾三王爷了。”

　　亥时，三王爷府，暗室

　　“抱歉，又让你经历了一次这种场面，但我保证，很快就会结束的。”

　　“是吗，您每次都这么说呢，可我们想要的——究竟会来吗？”

　　“……你不信我?”

　　“您觉得奴该信您吗？以往您总会告诉我一切事态发展，可今个叫我在长公主来时拦住她的是您，没告诉我后续会怎样的也是您吧……三王爷。”

　　进来之后一直低着头的仆从此刻抬起眼直视华雍逼问他:“……您是不是已经忘了，当年的承诺、人和情。”

　　摇曳的烛火在墙壁上印出两道静默相对的身影，片刻后，倒下的影子回答了一切，还有谁望着自己手掌的喃喃自语:“我没忘，我一直都记着。”

　　头疼又发作了起来，华雍甩袖想逃离这个令他心烦意乱的地方，有谁的脚步声和鼓掌声却一步步逼近。“看来我看了一场精彩的好戏啊。”

　　“华……卿?” 脚步顿住了，瞬息后略感诧异的话语和脚步声同时回荡在密室内:“我还以为皇弟同本宫只见过寥寥几面，应当不知何人才是。”

　　华雍强撑着扶着墙壁回她:“皇姐此言就折煞臣弟了。”他笑了一声，短促得稍显古怪。

　　华卿朝他伸出手，他试探性地把手搭上去。她把手合拢，半蹲下与他耳语:“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同类人……阿弟。”

　　“是吗？那、您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未被寻回的时候是个小乞丐，乞丐嘛，遇难的时候总是哪儿都敢躲的。”

　　“那看来，我们都一样倒霉啊。”

　　那天，他们成了同谋。

　　不久之后，金要求和亲，华卿自请奉命。三王爷趁机以此为契机，先捏造了一处造反，民众反响十分踊跃，大部分采取支持态度。他心里有了数，不日后，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逼京城。

　　华卿在御书房见了自己亲弟弟最后一面。
　　“你恨我吗？”
　　“我们都别无选择。”

　　他们造反成功了。
　　华雍登基大典前一夜，长公主府失火，不见尸首，帝悲极。

　　郊外

　　马车颠簸了一路，华卿闷闷不乐的盖着毯子，无影掀开帘子，从怀里掏出一包酸梅丢给她，又把帘子放下。

　　“路不平，阿姐受委屈了。”无影自责的话语从帘外飘入。

　　“你背上的伤，好了吗？”华卿问他。又低声道了抱歉。

　　“阿姐，我都明白的。”

　　——他们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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