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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君
我叫秦晚君,女。
在二十二岁这年,我患上了癌症,是胃癌,医生说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个月。
回想起我碌碌无为,短暂又茫然的一生,居然没有任何深刻的记忆点,只能捕捉到一些几乎淡化的人名。
我生于1998年,大冬天。
爸妈没多少文化,我的名字是让念过中学的姨妈取的。
取自诗人鲍溶作品里的诗句:“自然君归晚,花落君空堂。”
我的名字不该这么取,好像我短短的一生,正应了悲戚诗意。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北京提出申办2008年第29届奥运会,《还珠格格》开播,中国与南非建交……
因为思想未全面开放,长期受封建糟粕影响,爸妈重男轻女,都希望二胎生个男孩。因为在他们观念里,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赡养父母。
我想,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我生而为女,不可能因为任何因素去改变我的性别,我不必为性别自卑,我是女生,我很骄傲。
上小学的时候,我家离学校大概四公里,每天早上至少五点起床,囫囵吞枣吃完饭,和同村小伙伴打着手电筒结伴而行。
这个时期村里还没集钱修路,大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绕去学校更远,走小路则会翻好几座山,但去学校更近。
为了节省时间,我和小伙伴们每天几乎追逐着去学校,天深黑一片,路过竹林时,总是胆战心惊,生怕别人嘴里的鬼故事成了真,怕走着走着树上就倒吊下一头乌黑的海藻。
所以我们一群小孩儿都争抢着走中间位置,认为更安全。
小学六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们的感情非常深厚。
后来因为年级年龄不同,很多年龄大的孩子先上了中学,不再走小路,转而走离中学更近的大路。
我们也因为各种各样的路,长大后天涯海角,分道扬镳,此生难见。
念书时,我们最怕被老师留校,这意味着回到家很有可能已经天黑。
我的成绩在小学中低年级一般般,老师记不住我的名字,不得老师偏爱,座位坐在后排,回答问题经常被忽略。
我羡慕那些成绩优越的同学,数学可以考满分,语文遣词造句多么精彩,能在国旗下演讲,能做升旗手,成为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
在优秀同学的衬托下,显得我非常差劲,公式不会用,计算老是出错,不是被罚抄就是站办公室,要么被打手心。
差生和优生两极分化,成为班级里两类不同的群体,各自报团取暖。
这种差别让我在学校常常低头走路,自卑到否定怀疑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正确答案。
我没有意识到命运的不公,只觉得自己幸运,遇到了赏识我的老师。
在他嘴里,我坐得笔直会被看到,举手回答问题会被夸奖,回答错了不会被骂。
在小学中高年级之后,我的成绩进步明显,成绩从中等偏下,进步到了中等偏上。
可我后来才知道,这只是分数形式上的高低划分,代表不了人品、素质、未来人生。
我在镇上念的中学,我也和那些升学的伙伴们一样,走了泥巴大路,零用钱比小学的一天多了五角。
我可以用这个钱在每周五放学的时候买一包大长今和一包打狗棒,和同学边走边吃。
那个时候的零食很便宜,一毛钱的酸梅粉,一毛钱的济公开胃丹,一毛钱的口哨糖,是我一天的快乐源泉。
随着年龄增长,我从妈妈不懈的唠叨和同龄人的对比里,自尊心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不肯服输。
成绩要强,比赛要强,干活要强,连明明喜欢的男生,也要强到不敢承认。
我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又活在别人的期许里。
我在多年努力之下,在父母的期许之下,冬夜里挑灯,夏日里煎熬,背水一战,考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本科院校,选了一个不怎么样的专业,过了一个不怎么样的人生。
大学毕业时,看着情侣们分手抱头痛哭,同学录写满纸页,一张张毕业合照发朋友圈,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终将天南地北。
我似乎更加意识到,这辈子,我和很多人真的只是同学一场,只这一次,往后一生,无缘再见。
毕业工作第一年,我进了当地一家上市公司,同事们日卷夜卷,在一个个KPI下,沦为社畜,日子过得忙碌又虚幻。
我遇见过指着鼻子劈头盖脑骂我的上司,也见过真心实意愿意提拔我的上司。
而我是在工作半年后得到的噩耗。
我长期不吃早饭,有时候累得一天只吃一顿饭,上班工作,下班工作,睡觉梦里都是工作。
或许是我太要强,太不甘,事事想争个高低,透支自己的健康,最后什么都失去。
我做完化疗的第一天虚弱地躺在床上,有一些老同学来看望过我,有的因为工作,打的电话问候。
我总是强撑笑容对他们说我没事,我很好,请不要担心。
看着爸妈憔悴的脸色,我知道,我最辜负的是他们,连我结婚生子这样平凡又伟大的事,他们都无法见证。
我想,你们不该生下我,这样,你们就不会浪费二十二年的时间,去养一个短命鬼,产生那么多世俗感情。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实在不想躺在床上生疮,医生和爸妈拗不过我,最后不得不答应我的请求,同意我去最近的山区小学支教。
山区交通很不便利,经常是过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
而学校是建在半山腰,面积不大,学生总共只有几十个。
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希望长大以后可以当老师,站在三尺讲台,粉笔翻飞。
可因为种种因素,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山区的生活和七八十年代接近,这里的人淳朴善良,感恩知足,孩子们都有一个走出大山的梦。
在我生命的尽头,能在他们天真烂漫的笑容里走过,此生也值。
“老师老师,山的对面是什么?真像书里写的那样,是海吗?”
“你看见的是什么呢?”
“是山,没有海,所以书里是骗人的对不对?”
我说:“在山区,山的那头还是山,想要看见海,你必须要翻过很多很多座山,直至你们走出大山,才能看见你们的海。”
我在山区的日子不多,因为身体越来越差,最后需要戴着氧气上课。
我也会时不时在山区找信号,有一次偶然连接到信号,看到老同学发了朋友圈。
是一对新人的结婚照,新郎很帅,新娘很美,他们看起来天生一对,很是般配。
新郎的五官和中学时期一样,只是现在更为成熟硬朗。
和我记忆里的模样不谋而合。
我抬手临摹着新郎的脸,心想,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很久以前,有一个女生偷偷暗恋着他,小心又卑微。
只是在大家拿她打趣起哄时,女生红着脸咬死没承认。
他写得一手好字,她会悄悄模仿他的字迹;他喜欢听汪苏泷的歌,她的Mp3里下满他的歌;他喜欢短发的女孩子,她就剪去留了很多年的长发……
她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却不是他喜欢的人。
后来我实在坚持不住,躺回了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分不清何年何月。
耳边似乎放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黑白电视,电视里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全国人民……”
我昏昏沉沉睡去。
我想,人生如果可以重来该多好。
但人生是个一旦按下播放,就没有暂停的按键,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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