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王姬传》

作者:步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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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残蚁


      这一战,直杀到天明才算罢休。
      众人看着脚下的蜈蚣残肢,还有甘泉宫的满目疮痍,若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相信昨夜经历的一场恶战。
      他们没有人是完好,甲胄破烂,浑身血污,但更叫人不忍的,是他们眼神中的惊恐。在收拾战场时,哪怕只是不慎碰到,让死蜈蚣的节身跟着一动,也会引起大批人刀剑相对,直到把蜈蚣的残身扎到稀烂。
      ——草木皆兵,也就是如此了。
      李珌守着张姮,但同时也在善后各种事宜。昨夜伤亡统计已是过千,各营的调配和善后处理都不能耽误。只是看着案几上的那件甲片,他依旧忍不住满腔悲愤。
      那是廖曾铠甲上的兽首纹,是唯一能够证明他生前身份的东西。当廖祈冲到残破不堪的正宫门上,在废墟里找到的时候,他第一次当着人面痛哭咆哮。只是等东西递交给李珌时,看着已恢复了情绪,并无多言,出门继续做着本职的事。
      张姮醒来时,已是日照西斜,她隔着幔帘,看到李珌瘫坐在一边,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独显的疲惫和孤寂。
      张姮不知他睡没有,可一时不忍心打扰,只回想着昨夜的惨烈,都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从林蝶的恐怖中苟活下来。那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呐喊,无情的火焚,还有蜈蚣的啃食声,依旧循环在耳边脑海,挥之不去。
      ——这到底是谁造的业,谁受的果,已经混淆不轻了。
      殿门外,阜平传话进来:“王爷,这时候了,您和殿下要不要进些膳食?”
      李珌依旧在座位上沉默不语,可能人真的不堪压力。张姮看着他胸前的起伏平稳,当真不想人干扰他难得的安眠,坐起身挪到窗边,唤守在外面的东宫侍卫先打发阜平,这才又静下。
      这一番直过了半个时辰,张姮先有些躺不住,只因口渴难耐。可李珌想来是真累惨伤重,若非如此,以他的警觉,张姮一醒,他自会跟着醒的。既不忍心唤他,就只能自己往茶炊去。本是忍着剧痛,可右腿却并未像以往那样传来痛感,竟然毫无感觉。
      张姮一时不明所以,以往尚在梦中,可她试着走了一步,依旧如刚才一样,直到扶上桌面,仍是不可置信。看着窗外投射进的霞光,虽然已经末路,却觉得曙光无限。
      “姮儿?”李珌不知何时醒来,可他眼前的一幕,同样恍然如梦。
      张姮缓缓回身,看向他,同是惊喜欲狂,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李珌猛地站起,几乎是一步迈过,险些掀翻了案几,可骤停不敢在动;他怕眼前真的只是一场梦。直到张姮伸手要他搀扶,犹如初次学步的婴孩,这才将她拢入怀中。
      “腿?!我能站起来了!安承,我的腿没事了!”张姮留着泪,说得断断续续。李珌无语附加,只能尽力给她支撑回应。也或者他现在什么都不敢说出口——昨夜,他们失去了太多了。
      东宫除了那十八名护卫,和留守在曲符城的,又折损了十名侍卫,五名侍监和六名宫婢,虽然他们的数量跟金陵军相比微不足道,可却没有一个临阵退缩,足可见其忠义。
      李珌没将此事告诉张姮,怕她承受不住。可张姮是昨夜的亲历者,又岂能不知,不过是谁也不敢撩开这层镜花水月罢了。
      良久,许是站的累了,李珌将张姮抱回床边,说道:“先喝口水,我去叫阜平他们过来伺候你吃些东西。”
      张姮摇头道:“这屋里没有菜味,看时辰,别告诉我你学了辟谷。”
      李珌自知瞒不住她,可实在不是不懂饿,只是他已经无暇顾及。张姮明白是为什么,对于廖曾,也算是受教于他,这个人虽然不过几面之缘,可在李珌的心中甚为重要,位置并不亚于父亲——老金陵王李赟升。若金陵王是金陵府的支撑,那廖曾又何尝不是?放下杯子,将他主动抱在怀中,安慰道:“哭吧。”
      李珌只觉得浑身一震,随即圈住张姮瘦弱的身躯,止不住颤抖起来;他不能哭,因为他是金陵府的支撑。可他是她的安承,他可以在她面前哭,悲痛欲绝。
      泪很炽热,毕竟李珌的心就是炽热如火的。张姮感觉不到寒冷,因为他们并没有溃不成军,反而坚信经过这一漫长的黑雨夜,所有的人,都会蜕变出无坚不摧的心,再不会跌倒。
      两人的忧愁,直到阜平又来问膳才算罢休,张姮前襟已经湿了大片,李珌抬起头看着自己做出的尴尬事,脸色一红,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张姮见人进殿,忙扯过单子遮住。倒是阜平等人压根没注意李珌如何,一个个进来跪下,瞬间哭声震天,闹得跟灵堂一样。忙打岔道:“好了,都过去了,也都哭够了,以后还有的是日子,别一个个跟我怎么着似的。”
      阜安哪经得起张姮这么说,要知出事时他还在城里,天未亮听说甘泉宫遭了袭就急着带人往回赶,结果满目狼藉,惨状异常,当场恨不得以死谢罪。哭道:“奴才罪该万死,大不赦的死罪!奴才怎么能留殿下一个人,是奴才该死啊!”
      张姮道:“你要是死了,那剩下这么多事我找谁吩咐去,若再累着了,那你在棺材里不一样剜心。起来吧,我东宫的人,怎么能这么轻易说那不吉利的字。”
      阜安自知说错话,忙自掌嘴,阜平稳着心神提醒他两位主子一日都未进膳,这才跟着人忙起来,有他们闹着,倒觉得东宫还跟往日一般,也算是慰藉,只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安歌。
      李珌见这么多人,倒不想留下,借口去查看伤员就往殿外去。身后王纯忽然问道:“殿下的衣服怎么湿了?”
      李珌走得更快了,一下就消失在殿门。
      张姮任由王纯和应思意为自己换衣,只是但笑不语,而安歌看着她身上的伤痕累累,心境更是低沉。张姮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但现下也不知如何劝,只能问些旁事。
      阜安将连日来曲符城的事说了大概,祛疾院已经打理好,而且随着城民的病症加剧,发烧、咳嗽、出血,皮肤几天内变成红铜色,每日死亡人数以百计,也就提前开始收容治疗。好在新任府丞尽职尽责,一方面维护治安,一方面安抚民心,又公开招聘医者会诊,加上之前行宫的资助,和驻扎曲符的金陵军严格巡查,不得有病状者擅自离城,倒是很大程度控制了局面。
      张姮暗自点头,毕竟林蝶造成的伤亡过大,而时日上又早已潜伏隐患,尽管母王蜈蚣被除,可死者还是会引起大规模的疫病爆发,提前准备,也算及时。
      目前首要的还是甘泉宫内,宋钰和马伯救治伤员,这一夜所受侵害,旧伤新患已是堆积如山。好在雁回谷传了信过来,后日就能带药材抵达。
      张姮看着窗外渐暗,心中感叹:金陵军牺牲太大,纵然有再好的药,也救不回已死的亡灵。
      她又看向安歌,本就孤冷的性子现在愈发沉默寡言,从出现到现在一句话未说。就连李珌进来,也只是恭敬行礼后退了出去。愁眉对李珌道:“得病者,可以用药,用针。可安歌,却是被心事拴住了。”
      李珌与他并肩坐着,劝道:“我能理解,诸事压身,岂止是心累。”
      张姮握着他的手忽然问道:“安承,那些蜈蚣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李珌脸色瞬间不好,当然不是因为张姮,只是那些虫豸虽死,可纵然碎尸万段也无法解众人的心头之恨。
      张姮见他不言,忙道:“这些东西前所未闻,任谁看了也会引起恐慌。但这次我想拜托你不要私下处置,就着那些蜈蚣尸体,让人全运到空旷地公开焚烧,百姓们要看,就让他们看!特别是那只母蜈蚣。”
      李珌看着张姮,神情复杂,他没想到张姮会让人公开处刑。本以为她会顾虑民众的情绪,不想引起恐慌。可她却道:“金陵将士,不能白死。百姓也不能只安于受人保护,对什么都浑然不察,要让他们清楚自己之所以会相安无事,完全是有人替他们抵挡,不能叫他们被保护的太好了。”
      李珌紧紧握着张姮的手,激动的不知如何言语,张姮同样不言,轻抚着他也消瘦的脸庞,已是心意相通。
      眼下已经掌灯,宋钰和药罗款款而来。前者一踏进殿门看见两人含情脉脉的,忍不住奚落起来:“黑灯瞎火的想亲热,那最起码先关上门行不行?”
      李珌脸色瞬间涨红,一口气卡住是咳嗽不止。张姮则气得差点将茶壶扔过去,不过他人还有心情胡言乱语,那看来伤者他已经有了把握。
      倒是两人看张姮能站起来,有些惊讶。
      药罗不是中土人,并不在乎繁文缛节,用蛊虫对其检查意外道:“殿下的腿?感觉如何?”
      张姮道:“我正要去答谢你的帮忙,虽然我的腿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我今天醒来,就能行走了。”
      药罗面色凝重道:“殿下,恕我直言,您身上的东西......并未消除。至于您没有感到痛楚,怕是因为蜈蚣毒所致,只是失去知觉罢了。”
      张姮扶住自己的右腿,眼神凝固,心情可谓一落千丈,她没想到昨夜在蜈蚣血口的遭遇,并不是因为那透骨钉借由外力出了身体,只是因为中毒。
      宋钰也道:“你那个侍卫腿伤毫无知觉,就是毒发的症状。”
      他说完又看向张姮的伤,那比蜈蚣足刃刺穿厉害了百倍,而母王蜈蚣体型硕大,怕真如药罗所言。忙为她诊脉,可张姮的脉息平稳,一点也没有中毒该有的迹象。
      李珌早已忍不住问道:“如何?是否需要......之前那样医治?”他指的是剜肉剃毒,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抓紧张姮的肩膀,心中忧心不已。倒是宋钰不屑道:“这毒对她没用,既然钉子找不出来,那留着这毒也未尝不可。”
      李珌听罢,心绪烦乱如麻,张姮这副瘦弱的身躯又受了波折。
      倒是张姮觉得又能站立行走,再不是个累赘而心生雀跃。既然母王蜈蚣都奈何不得她,就全当是上天意外相助了。
      药罗此时拱手道:“公主既然不愿去韶音,可这伤到底与韶音共同的大敌有关,药罗自知无能,所以今夜便与您辞行,待回去韶音将消息告知,或许掌教使会有办法替公主治疗。”
      张姮有些歉疚,虽然韶音秘法它不懂,可也看得出为了操控那些昆蜉,药罗必是精疲力竭,哪里肯愿:“今夜已经晚了,而且你跟着宋钰忙活也必定困乏,不如休息几天,等养好了身在回去也不迟。”
      药罗却摇头:“殿下好意属下心领,可是韶音人自有教规在身,药罗不敢有违。”
      他执意,说什么也留不住,张姮只好叫来阜平给他多准备些盘缠和通关文牒,权当是对他一番尽力的报答。
      等送走了他,宋钰还在殿里不肯离去,就那么杵着甘做摆设。李珌也想到他说得话就忍不住面红耳赤,说了句晚了,就退出去忙别的事了。
      张姮看着宋钰说道:“你说走了他,是有什么话不想他知道?”
      宋钰大咧咧坐在凳子上回呛:“他都知道你命不久矣了,我还能有什么说的。”
      张姮语塞,宋钰装看不见,继续道:“哼,有些事看开了,也就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亏他是个王爷,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抹不开面子。其实这有什么?你是个残废,他也是,这反而公平。”
      张姮却嗔怪道:“你不懂。”
      宋钰不屑道:“我也不想懂。我留下来只是想告诉你,府丞递了两次加急的奏报给朝廷,可这都一个月了还没旨意下来,若皇帝老儿是觉得副都一切充盈不在乎,那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
      张姮有些诧异,这曲符距离长阳并不遥远,何况疫病自古的传播迅猛,稍不留神就会被波及,张思戚不可能会把威胁自身的隐患怠慢,于是答应宋钰会立即亲写一封密折催促。
      而且说到这儿,槿心最近怎么也不在传信过来,到底长阳是怎么情况?看来派人去的时候得好好查查了。
      不过近在眼前的,得先好好解决一下。
      天明后,甘泉宫下辖的村落农户外出农作时,看到金陵军抬着无数条大蜈蚣,在空闲地上堆积,犹如一座小山,可谓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家家都跑来观看;这可是他们这辈子做梦都不曾遇见的奇景!
      而当那只母王蜈蚣被推出来时,民众是彻底沸腾了,只听金陵军都尉吼道:“众位不要拥挤,劳烦给腾出个道来。前天晚上雨夜,这妖孽领着小怪爬到外面袭击!金陵王爷和长河公主率军抵抗,一夜奋战,已将此妖孽铲除,今日当众烧毁,还请诸位以后严加防范,不得让此妖物的余孽再有可乘之机!”
      农户们团团围着蜈蚣山,各个惊诧不已,有的妇人和孩子更是看得面色惨白,所有人这才明白连日来的传言,还有果蔬里频频出现的蜈蚣虫患都是真的。
      其中一个年级十四五岁的少年抓起石头朝蜈蚣扔去,并大喊:“就是这些妖怪害了我爹我娘!我说过他们是被蜈蚣咬死的!你们当初不信!现在怎么样——!”
      跟着也有不少人喊起,说他们死去的家人墓里爬出了很多一臂粗的蜈蚣,还有人说看到有蜈蚣从人身体里破腹而出等等。原来这些话之前都被人当做疯言,现如也算是真相大白,再不敢当做儿戏。看着金陵军撒上桐油,一把大火将它们烧的干净,全都亢奋欢呼起。
      消息传回甘泉宫,张姮和李珌也算放下了心,看着一片萧条的宫址,实在不是能安居,于是整军准备回凤阳行宫。
      在此之前,李珌下令为雨夜惨死的廖曾和众位将士们修了一座极大的衣冠冢,因人数太多,墓碑最后只篆刻了“金陵英魂冢”四字。心中纵有不甘,但一切再不能回头,待每个人洒酒敬香祭奠后,便朝着曲符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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