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光

　　在天策府一住，便是半个月。杨志晗几乎有些倦了，都忘了之前的行路匆忙是为了什么。他的脚伤已看不出来，但俗语有云，“伤筋动骨一百日”，他虽然还年轻，却也不如孩童时了。肖恩旭找着这样的理由阻止他整日练功，杨志晗闷在心里骂着，不练功难道捉蚂蚱么。
　　他不如肖恩旭事务繁忙，白日里早起操练，日间处理军中琐事。举凡曹雪阳、杨宁那样官衔的将领，自然不必多管每日监督练兵、阅帐这类论不上举足轻重、却也马虎不得的事了。而肖恩旭的官衔又差上一级，清闲倒还享不到，自然得担起这些事来。日子也不忙碌，肖恩旭每日规律的做着那些事情，然后杨志晗等他早训归来，两人一起用膳。军营内部自是集体行动，吃饭的地方自然是人多口杂，又或者是觉得杨志晗身份微妙，肖恩旭便让伙房将两份膳食都送到自己房内。两人三餐都在房内，一来二往，消息便传开了，认识肖恩旭的人都知道了他身边多了个纯阳道长，不认识的小卒、新兵也隐约知道营里一位将军身边带着个外人，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纯阳宫与天策府关系素来要好，时常也有纯阳弟子来天策小住，切磋武艺，加上肖恩旭在人前总行止得当，很快大家便习惯了杨志晗的存在。
　　安逸下来，却觉得过往几个月时光虽短暂，大起大落的生活却是记忆深刻，仔细一想，那段日子真是苦乐尽尝，而转眼自己便在天策府里安逸得简直要发霉了。杨志晗时不时便会恍然的回忆起自己和肖恩旭初遇时的景象，怀疑那深秋的瞿塘峡，会不会只是自己南柯一梦的幻想？
　　人闲得无事，总觉得浑身不舒服。杨志晗虽不是天性好动，却也还年轻。他日日习剑，不过十几日，居然将太虚剑式练出了五成火候。这在武师看来实属不易，应是因为他纯阳武学根基扎实，且对这心法的领悟能力天资过人。一开始肖恩旭还多陪他练剑，凭自己当日所记对他提点一二，很快便连指点都不用了。
　　肖恩旭赞叹他年轻有为，又同时教他天策枪法。只是两种武学同以外功为基，实际上还是迥然不同的。肖恩旭能迅速学得太虚剑意，完全是因为他个人对武学的天赋，但杨志晗便没这兼收并蓄的天赋，学了几日都不得要领。“可见人之造化尚有天限，不可强求也。”肖恩旭这么笑着安慰他，却只是让他牙痒痒的嫉妒。
　　自那日和秦玉舌战之后，小胜一局的杨志晗就很少能见到秦玉。应该说秦玉在刻意避着他，心底虽然恨他恨得要命，却也不敢让肖恩旭知道，只能在肖恩旭离房公务时找机会上来搭几句话。吕嬅受伤一事秦玉也老实交代了，他虽怕师兄因此发怒再不理自己，却也不敢瞒着，好在他后来一直陪着吕嬅直到伤势痊愈，肖恩旭也没多加严词，对他态度依旧，他倒也满足了。
　　因此，当传令兵来到肖恩旭房里传信，说有人在将军冢等着他的时候，杨志晗还觉得奇怪，难道又是秦玉想找麻烦？他略一思索，立即答应，起身收拾了自己的佩剑便出了门去。
　　将军冢位于天策府正殿东北方，从往凌烟阁的路上可见到唯一一条通路。里面有一大块的石雕立碑，上面铭刻着四个大字，两旁以方石块垒起的，是埋葬天策英魂的冢墓。
　　这种地方怎么看也不会是见面的好地方，杨志晗做了准备，也不怕秦玉耍花样。一路过去，因为待的时间长，一些兵士认得他，过去也就方便了。直到走到那人面前，杨志晗才小小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会来？”
　　“这话怎么说？”来人一个回身，一头及腰黑发“唰”地甩到了身后，风流倜傥，只是那惯常带着的黑扇没有拿出手来，谷风然笑意盈盈，调侃杨志晗，“志晗真是小气，霸占了肖哥不说，还吃风然的醋。”
　　“……我没那么好脾气，正经说话。”
　　“自然是要说的，而且可是大事。”谷风然神色一凛，眨眼之间，正经的模样判若两人，“志晗，我需要你帮我一件大事。”
　　“什么事。”
　　“你替我去天策的练武场，救凌允。”

　　听到那个名字，杨志晗一颤，一瞬间他以为谷风然在耍弄自己，但看他严肃的模样不像是作假，但凌允在天策府，他自己怎么不懂？
　　假使他是外人，别的天策不会告诉他，那肖恩旭知道了肯定也会和自己说，肖恩旭没说，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事，还是说他知道了，却不告诉自己？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
　　杨志晗心中思绪翻转，眼前的谷风然表面上虽淡然依旧，语气里却吐露出一丝焦躁来，他继续说道，“当然不是让你独自去，我自有帮手，但有你一人却可以抵过几人功力……”
　　“我有伤在身，劫狱救人一类不用妄想。”杨志晗打断对方，语气变得冷漠起来，“更何况，我还没答应要去救凌允。”
　　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谷风然老神在在，并没有翻脸，但他瞥了杨志晗一眼，眼色却是复杂的，“你巴不得凌允碎尸万段，但是你可知道，凌允若是一死，虽不是死在你手下，也是为你而命丧黄泉，你就这么铁石心肠？”
　　“我和他并无一丝情分，他自来天策领罪，与我何干。谷风然你这词用得过了。”
　　“好一个‘与我何干’。”谷风然大笑，“可怜凌允痴心一片，听闻你被肖恩旭押回天策府代他领罪，便不顾一切快马加鞭的过来了，今天若是能听到自己的师弟如此绝情寡义，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杨志晗心神被扰，居然难以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回击，“代他领罪？凌允不是神机妙算，当初还将我百般玩弄，肖恩旭是什么样的木头，他若是设局，他摆的局凌允会看不穿？谷风然，你不要恶意离间，总帮着凌允抵侮自己兄弟，对你又有何好处？”
　　他是真的想知道，得到肖恩旭万般信任的谷风然究竟为什么总做让他难以理解的事，他自然不知道凌允是谷风然的救命恩人，两人羁绊之深更是不可想，但谷风然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叹息一声，继续道，“聪明总被聪明误，又何况是多情痴子……练武场，爱去不去。我说了你一抵三个，自然是有理由。”随着背过身去，手一丢，一样物什在空中划了个弧度，杨志晗下意识的伸手一接，那东西在手心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一刻杨志晗的心里居然也“叮”了一下。
　　手中摊开的绢布已被污血染红，居然是他曾经那件玄色的衣料，而躺在手心间的，正是当日被他丢入长江中的血魔铃。
　　“这东西，当初凌允给你捞了回来，你还记得？”
　　洛道中晦涩阴暗的日子，那坠在颈上的铃声，催魂一般的魔音，凌允的微笑。
　　“肖恩旭带走你后，看你也不会记得这东西的下落。”
　　那段最污秽的记忆，他避之不及，恨不得永远埋葬，又怎会惦记起。
　　“你以为肖恩旭是个木头，老实人，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做兄弟的恐怕也看不透。”谷风然说着，也多了一分感慨，“他藏着的、肩负的，若是不说出来，别人自然看不到……但只有骁勇忠良，对一个天策上将来说，远是不够的。”
　　若是你我有机会隐退山林，这样的肖恩旭会让你见得更多。肖恩旭的话语犹在耳边，他仿佛又看见那人略微苦涩的笑容，背后是巍巍巨崖，稍有一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们三人的恩怨，我不想多说。但是凌允……我必须救。便是死，他也不该为了他人的因果送命，他不当也不该成为一颗卒子。”谷风然转回身来盯着杨志晗，不由得苦笑，“你信也不信，他即便曾那样伤你，却从未隐瞒过他对你的真心实意。杨志晗，你心中若还有一丝情分，还记得你们师兄弟十几年来的情义，就不该眼看着他在你眼前困兽一般被逼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