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光

　　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戍边将军坟，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师父说，假若一日拜入天策府，便是要为家为国，鞠躬尽瘁。
　　带着厚茧的手最后一次抚过他的头，他随即跪下，向恩师别过。
　　大槐树下，吕嬅和秦玉为他送别。吕嬅的小脸哭得满是泪痕，闹着叫着，只得让师父拦腰抱起，带回房内。
　　“大师兄！大师兄！师父、师父！让嬅儿与师兄一同下山吧！”哭叫着还在师父肩上挣扎的吕嬅，怕是快从那宽厚的肩上摔下去了。
　　秦玉咬咬牙，仰着头看他，欲言又止。
　　他抚去秦玉被风吹乱了的鬓发，笑了，“傻子，又不是再不能见了。替我与嬅儿说，莫哭了。”
　　“……”秦玉说了些什么，随风而淡去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枪不可断，义不可忘。
　　徐念知的面容，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将军！必要为我兄弟们报仇！一偿这一十四人的血债！”
　　那染了猩红血污的脸，疯狂而悲怆的瞪着自己。断了指节的手，从血肉中突出了白骨掐入了自己的掌心。
　　哀号声，厮杀声，兵刃交接，冰冰冷冷。
　　漫天的红，最后化作了那抹残阳的血色。
　　他的脑中，不断的重复着徐念知的怒吼。
　　将军，必要复仇——必要复仇——必要复仇！

　　“铛！”
　　正在生火的杨志晗，突然被那声锐利的敲击惊得抬起头来。
　　“师兄！”
　　不远处的人扬起手里的玉笛，略带仓皇的挡住迎面一击后，立刻反应过来，轻松的架开了对方凌厉的杀势。凌允面前，虽然以横江锁刺出了个直枪索命之势，但重伤在身的肖恩旭，接下来的招式却因背后的剧痛而乱了。
　　长枪被玉笛隔开，两人停顿相视的一刻后，肖恩旭控制不住力道，身子随枪甩到一侧，伏在地上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而凌允的玉笛，在他轻转几个手招化掉了从枪上接过的力道后，传来细细的破裂声。凌允拿回玉笛查看，那笛身上已留下了一寸裂纹。
　　“师兄，发生什么事了？”看到杨志晗紧张的奔过来，凌允笑笑，将玉笛系回腰间。
　　“没有呢。”
　　“怎么会！刚才不是打起来了么！”
　　凌允没有笑他过分紧张，只是任这个师弟谨慎地查看自己身上有否出现伤痕，如此他才放心的松开了凌允。
　　“怎么他突然拿□□你了，不是说要再过三个时辰才会醒么。”
　　“我也不晓得，只是见他表情痛苦，气息紊乱，才靠近了些，便这样了。”
　　杨志晗心里骂了肖恩旭一声，瞪了那仍在疼痛的人一眼，才对着自己好好温柔的师兄语重心长的说教，“太好奇可是要出事的，下次别再这样了。”
　　凌允“呵呵”笑了两声，打了个马虎眼，说，“快看看他怎么了，别又扯开伤口才好。”
　　杨志晗早已蹲下身去，这时抬头起来，哼哼道，“已经裂开了。”
　　凌允同样蹲下来，左右看了一番，又起身说，“我去采些凝血香，你替他清理一下。”

　　杨志晗刚想喊停下，就看到凌允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转回身，看到肖恩旭已经转身面对自己，不由得皱起了眉。
　　“很疼吧。”
　　肖恩旭垂下头，僵硬的表情从嘴角便可以看出。
　　杨志晗也不多和他说，熟练的从准备生火的柴禾边拿过刚取来的清水，从衣角上撕下寸宽的细绵，沾了水。他看着肖恩旭，忍了忍，没好气地说，“你转那么快干嘛，再给我转回去。”
　　肖恩旭的眼对上那对有些生气的眼睛，这就顺从的转过身去。刚一侧腰，伤口便敏感的刺痛着。他略略一顿，还是咬牙想利索的转过身，此时，裸露的腰上突然多的一股温暖制止了他。杨志晗双手按住肖恩旭的腰，不许他再强逞英雄，而是慢慢的引他转过去。
　　事毕，肖恩旭听到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药少，你别给师兄添麻烦，伤口别再扩大了。”然后，沾了水的棉布在自己的背上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那股冰凉在火辣的痛处周围徘徊，倒是把那痛感降低了几分。
　　杨志晗小心处理着伤口重新渗出来的血渍，想到肖恩旭从与师兄打斗至今都未吭出一声，不禁感慨此人极佳的耐力与意志，虽然不屑此人恩将仇报，倒打一枪的行径，心里倒是对他敬佩了几分。
　　擦着擦着，他很自然的注意到肖恩旭那背上纵横的疤痕，虽然数量不多，可是这些已经脱痂成疤的记录看得出那曾是多么狰狞的伤口，如此看来，这人也是从鬼门关闯过几次了。杨志晗猜想着，手指不自觉的贴上了那道最粗的长疤，这时，手下的肌肤却轻轻颤抖起来。
　　什么嘛，多少的痛苦都忍下来了，这伤也早结上了吧，用得着么。
　　像是通过指尖就猜到了杨志晗的思想，趴着的肖恩旭便开口解释道，“抱歉，实在不很习惯背对别人，只是有些警觉过度而已。”
　　这人发髻凌乱，脸上还带着血污与泥灰，背后狼狈的露着血伤，可声音还是低沉的，安宁中透出一股令人安心的可靠感。
　　杨志晗想了想，原谅了他。
　　隐藏着这样威严的人会在梦魇的影响中慌乱举枪，必然是身心都刚刚遭遇过重创的。何况师兄亦没伤着，自己也不要太小人之心。
　　“师兄回来给你敷药之前，就这么趴着吧。”弄好后，杨志晗拿树枝在身边挖了个浅坑，将带血的布条埋入，然后转身继续生火去了。

　　一人趴着，一人忙碌着，一时间也没人出声。
　　肖恩旭趴着，眼前除了草根和将近枯败的落叶，没有更多可看的。稍稍向下看，自己是趴在一层软缎上的，从蓝色镶边上可看出这是一件外衣。布料下透出的干草茎说明自己是被很好的照料着。他想要侧头去看看身后的人，但是无奈背伤限制了他，只能闭上双眼，以耳探查那人的行动。
　　踩在枯枝败叶上的脚步声轻柔且敏捷，显露出这人有一身武艺的事实。不清脆的折断柴火的响声，慢慢的加入了因为火而变化的风声。轻轻的咳嗽连续了一会，然后是水滑下咽喉的咕噜噜的声音。衣料的摩擦声比较低且沉闷，突然停止了，肖恩旭猜，杨志晗坐下来不动了。
　　火应该是生起来了。温暖缓缓地从他脚下蔓延到他的全身。
　　“在下肖恩旭，请问恩人名讳，待肖某日后以报大恩。”
　　那一头，杨志晗正在担心寻药的凌允是不是出去太久了，一时没对肖恩旭的寻问有反应。愣了一愣，他说，“杨志晗。”
　　“可是木易杨的杨？”
　　“是。但是报恩就不用了。”
　　肖恩旭听出那年轻的声音里杂含着的一丝焦虑，继续问，“那么，刚才恩人所唤的师兄，敢问又是哪位大侠呢？”
　　杨志晗本来就是在担心凌允，听到他那种客气得像女婿拜丈人的语气似的，就想起刚才他拿□□师兄的一幕，心里又不免有些埋怨，语气上也多了些不耐烦，冷冷回道，“这你还得问师兄。”
　　这一次，肖恩旭思量着是不能再问了，这少年的脾气闹起来，可是很让人头疼的。他合上眼，想清理下思绪，却在此时浮现出了徐念知带着血泪的脸。
　　那青年无声哭泣着：将军——必要复仇！
　　徐念知他……不过也才19岁而已。
　　他蓦地又睁开了眼睛。
　　“喂，那个，你是我师兄救的，所以别再叫我恩人了。”
　　听到杨志晗与自己说话，肖恩旭微微从沉重的回想中挣脱开。
　　“恩，好的。”
　　主动开口的杨志晗，却像被对方简洁的回答给刺激了，有些矛盾又有些气恼的情绪刚要涌上来，注意力却被身边沙沙的草木声吸引了。
　　“志晗，可是久等了？”

　　凌允微笑着，打着哈哈从树丛中走出，手中提着一扎鲜绿的草叶。杨志晗松口气，脸上却还是绷着，说，“这么久，怎么不顺便把打的野兔一起带回来？”
　　凌允呵呵一笑，说，“这可冤枉，是这凝血香实在不多。野兔窝边要是有，早怕被我踩平了。”
　　把药草放到杨志晗手边，让他处理，轻拍衣袖上的尘土将要坐下的凌允，感觉到什么似的看向肖恩旭，说道，“兄台已经醒了吧？还不知你的大名呢？”
　　“大名不敢当，在下肖恩旭，敢问大侠……”
　　“呵呵，不用客气，唤我凌允即可。在下和师弟杨志晗都是纯阳宫主李忘生手下弟子，此次出来是替世尊办事的，大侠这威名也不敢当。”
　　“刚才无意中冒犯道长，实在失敬，两位道长救命之恩恩旭谨记在心，待来日……”
　　“唧唧歪歪的废话可多了。”
　　没好气地打断肖恩旭的客套话，杨志晗将调理好的药草递给凌允，心里默默念叨着，自己和师兄如此年轻，怎么会落得个“道长”的头衔。
　　凌允揉了揉杨志晗的头，转身去给肖恩旭上药，一边解释道，“志晗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怕生，心地很好，但是脾气臭了点。”
　　被师兄说笑，杨志晗冷了一张俊脸，却也不再回应，转身去串起自己今天寻得的野菌放在火上烤起来。
　　“不过呢，我也觉得以我们的资历，被称作道长也是不够格的，我们还算同辈，所以今后还是互称其名可好？”凌允加上这么一句。
　　肖恩旭点点头，“好的。”
　　“你的伤似乎是被极为凌厉的剑刃造成的，可有看到伤你之人的面貌？”
　　“当时夜色已深，虽然肖某视力颇佳，却也没看到对方的容姿。”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肖恩旭停顿了下，那副光景眼看又要重现在眼前了，他突然冒出别的话，“凌兄，请问你们在发现我的地方，可有看见其他人么？”
　　凌允沉吟一声，答道，“只有一具尸首，十指断六指，身下血迹拖曳4尺，倒在你的不远处。”
　　“……”肖恩旭一时没了话音，剑眉紧蹙。
　　凌允见状，也不便再问，体贴的拍拍他的肩头，示意节哀。肖恩旭本该轻颔首，以示礼节，却也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
　　那一边，杨志晗烤好了野菌，立刻转过来交给凌允。
　　“师兄先用晚膳，一会我再自己解决。”
　　一句话就被堵住了嘴，凌允只有笑着接受了。
　　杨志晗接着将石窝里的汤汁放入削出的木碗中，端到了肖恩旭面前。肖恩旭正沉思，突然面前一股香气与热气袭来，不由得晃神看着杨志晗。杨志晗没理他，继续转回去串野菇、烤野菇去了。肖恩旭听到身后杨志晗颇为愉快的轻哼声，再看看面前热气腾腾的蘑菇汤，沉默着，空出一手端起木碗一口喝尽。

　　等野菇全部被消灭后，杨志晗还清理了木碗，此时月已过了树梢，原本还有不知名鸟儿怪叫的树丛里也没了声音，只有些忽远忽近的兽声。他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用细沙把火光减弱。凌允看着他细心的做完事，招手让他来到身边。
　　杨志晗的外衣已经给肖恩旭这个病号做了褥毯，现在仅穿着白绵单衣的他，也不觉的因为夜里的凉气而轻轻哆嗦。见师兄以手势叫他，便过去了。凌允已经把外衣铺好，看着杨志晗，往外挪了挪身子。杨志晗环着手，俯视着自己的师兄，表情虽然僵硬，仔细看，却是有些羞涩和复杂的。
　　凌允的手还举在半空，他笑着。
　　杨志晗连肖恩旭的方向都不敢看，虽然他知道，对方是背对着自己的，却总感觉被人锐利的盯着。
　　最后，杨志晗还是乖乖的在凌允的道袍上坐下，接着僵硬的躺在了凌允的身边。凌允的微笑他没有看到，但是当凌允的手环上自己的肩时，他的背脊有了一阵轻轻的战栗，接着，他像小时候那样小心的钻进了凌允的怀中。
　　“这种时节，也是凉了。”
　　“恩。”
　　在师兄温暖而且带着草香的怀抱里，杨志晗默默的在心中喊着，凌允的名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