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心）痴人

　　屋外的桃花树轻轻颤抖，抖抖簌簌地伸展这枝叶，阳光轻抚而过，穿过窗户照在杨戬的眼睛上。
　　杨戬缓缓睁开双眼。这是他那么多年独自走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哮天犬还在门外趴着，呼噜声不小。夜晚的凉风也没能赶走他，或许此时此刻连凉风也是久违的安宁。
　　这是极少温存的时刻。杨戬抚摸着寸心的头发。头发早已没了曾经的光滑，带着几分经历世事的苍茫。
　　说来有些卑劣，这可能是每一个被爱者无法避免的有恃无恐。你是因为我而遭遇这一切的，痛苦也好，快乐也好……这些情绪全是因我而起。即使是杨戬，在心疼的同时，也难免为此而感到高兴。
　　该起来了，现在还不到该放松的时候。
　　杨戬穿好衣服，轻轻推开房门，没有惊醒还在睡梦中的哮天犬，独自一人前往厨房打水。
　　应该庆幸，当司法天神的时候，即使府内清静，负责府内日常生活的仙奴却不少。即使现在已经不再是司法天神了，事事需要亲自上手，却也不至于为了找不到东西而苦恼。
　　回到西厢房，杨戬将手中端着的一盆水放在了床边的面盆架上，用打湿的帕子轻轻地擦拭寸心的脸颊。
　　杨戬并未选择用法术去清理寸心的身体，即使用法术要更加方便，但此时的他更加愿意选择这种在神仙眼里更加麻烦的方式。
　　手指慢慢划过眉毛、眼睛，路过鼻子时还轻轻地捏了捏，最终停在了寸心的唇瓣上，稍微用上了一点力，想要使苍白的嘴唇变得红润。眼睛里面带着奇异的满足感，深处却又是遮掩不住的空洞。
　　想要看见鲜活的你……想要和你更加亲密……
　　浅尝辄止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反倒是勾起了压抑的贪婪。
　　“寸心……”手指一点点往下滑，最终落在了脖颈之上。
　　这里是生命与外界呼吸的通道，稍稍用点力，就可以让他人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甚至露出垂死挣扎的丑态。
　　只要稍稍用点力，整个故事就可以迎来终结。
　　不再挣扎，不再痛苦，一起在黑暗中沉睡。
　　“……好不甘心，”杨戬喃喃道，“好不甘心。”
　　“我还没有和你朝游北海暮苍梧，我还没有和你一起看日升日落，我还没有带你回家……”
　　“不甘心……”
　　“等你醒来，我们还要去不同的地方游玩，去体验不同的生活。”
　　“只有我们两个……”
　　杨戬脸上带着微笑，他清楚，自己想象中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或许下一刻，或许明天，又或许……遥遥无期。
　　心里的痛苦不曾消失过，连着心脏的指尖也时不时的因为痛苦而颤抖。
　　可自己甘愿承受这一切。
　　想要再一次看到活泼的你，想要再一次看到你的笑容，想要再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所以，寸心，不管多久，我都会去找到你的魂魄，等着你醒来的那天。
　　等到那天到来的时候，寸心，我们再一起朝游北海暮苍梧，一起去兑现我曾对你的诺言。
　　该去哪里找寻寸心的魂魄呢？不知数量，更不知去处。前几次与其说是找到，倒不如说是运气。
　　第一次是院子里的桃花树，是杨戬未曾注意到的，寸心深埋在心中的歉意与微小的希望。
　　第二次是西厢房里的风铃，是杨戬对家人的寄托，也是寸心对杨戬深切的渴望，是对家人这一位置的渴求。
　　第三次是西海内被埋葬在丁香花丛中寸心的肉身，是寸心世间两千年，于家人身旁三百年的生离，是游子在外，思家不得归的愧疚与折磨。
　　这些都是杨戬不曾了解的寸心。一千年的时间太长，长到足以磨灭脑海中一切美好的回忆。俏皮可爱的小龙女最终被歇斯底里的妇人代替，对抗外敌的惊心动魄被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掩盖……纵是神仙又如何，抵不过日月星辰的法则，改不了海枯石烂的事实，最终也是如这世间的俗人一般，仍有时间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可是，明明千年的时间中也是有属于两人的快乐时光的。
　　比如，吵架之后，彼此抹不开面子，用着别扭的方式和好时害羞；比如，戴着面具，被拉着躲开其他人，穿梭在人群中时的放松；又比如，庆典时候，和世间凡人一样，一起在河边放走承载着彼此愿望的莲花灯时的相视一笑……
　　杨戬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将眼中未成型的泪珠驱走一般。
　　他止不住的去回忆，像是想要去看看那个曾被他遗忘在杨府里的他的妻子。
　　真奇怪，明明有着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珍宝，却在往后时光里一点点失去了光芒。
　　负面情绪总比正面情绪快一步占据了大脑，就像是一把坚硬无比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将怀中的珍宝捶落，又接着把它捶成了粉末，撵进了泥土。
　　你明明是我的妻子，是我要守护的家人，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妻子这一个无比亲密的关系却成了将你桎梏在此处的枷锁。
　　真可笑啊，杨戬终是受不了内心的痛苦，双手掩面。
　　扪心自问，丈夫意味着什么？妻子又意味着什么？多神奇，在这繁杂世界中因缘分而相守的两人，没有血缘的牵引，只是月老手中的一条红线，便促成了世间的一对有情人。
　　可这红线的缠绕，只预示了情，却没有告知情的开始、过程、以及结局。
　　有情人可相守，有情人亦可别离。海枯石烂是阻碍，沧海桑田亦是阻碍。
　　人类多渺小，在世界的不停止的步伐中，所拥有的一切都有失去的可能。
　　而我们神仙呢？杨戬问着自己，我们神仙呢？大可法力无边，小可岁月无限。人类眼中无法战胜的困难，在神仙这里不过是挥一挥手的事情，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那般简单，简单到人类的生活充满了诱惑。
　　于是神仙也有了情，可神要无情，仙要无义。
　　唯有如此，只有如此，神仙所拥有的力量才不会危害世间。
　　可是啊，寸心，这世间的神仙又大多是由人类而来，就连神仙历劫也要到人间体验七情八苦。
　　既要神仙懂情，又要神仙无情。寸心，这怎么可能呢？得到过的东西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放下呢？
　　寸心，我因此而出生，也因此而失去了曾经家人相伴的幸福，而我的妹妹更是因此而与他的丈夫生离。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改变天条的呢？是在当司法天神的时候吧，那些因为天条而受到伤害的人类，那些或多或少受到天条压迫的神仙……我亲身体验过旧天条施加在身上的痛苦，也旁观过别人遭受的苦痛，甚至有些人的苦难是我亲手施加的。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了旧天条的不合理，想要改变的想法不断的冒出。我非常清楚，这条改天条的路困难重重，随时都有可能失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生还的可能。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这条路我非走不可，为了我，为了这世间的一切生灵，以及，为了你……
　　寸心，说来不怕你生气，在你被关西海的时候，我是有几分窃喜的。西海是你的家，是这世间对你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你的家人会照顾好你的。我还曾想过，如果我有幸活下来，我便去找你，将你从西海接出来。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曾做过许多糊涂事，平白惹了你伤心，千年的时间，让你收了不少的委屈，所以不原谅我也好，我有信心，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我想了无数的未来，或是我死了，或是我侥幸或者，可不管是哪一个我设想的未来，你都会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体验着世间的一切能想象出来的幸福，看着日升月落，看着星尘大海……我若不在了，我便是你所看到的一切，我便是你经过的一缕风，是你手心的一捧水；我若在，我便是你赶不走的同行之人，陪你看遍世间万物……
　　我想了许多许多，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会那么傻。我没想过王母会幽禁你于西海，更没想过你会拼死来救我……
　　我想把世间最好的给你，可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让你受伤呢？
　　杨戬牵起寸心的手，那手已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不复曾经的柔软 ，“寸心，世间之大，你又在何处呢？我好怕，我再努力也无法让你回到我的身边”，杨戬苦笑，“若真如此，我又该如何？”
　　杨戬再次陷入沉思，世界那么大？我该去何处找你？前几次那么轻松就能找到你的魂魄，或许是你可怜我吧，都是与我们的曾经联系诸多的事物，也是我曾不解的你的执念所在。
　　……
　　执念所在，执念……
　　杨戬突然间紧握住寸心的手，一闪而过的灵思让杨戬心中的希望再次变大。
　　“若真如我所想那般，寸心，你是不是在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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